家庭的重负,生活的困窘,性格的内向,青春期的烦恼,都持续困扰着这位农村女孩,而就业压力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挣扎于内疚、自责中两年半后,喜欢唱“big big world”的女大学毕业生刘伟,在1月23日下午3点多,自溺于一个倾倒垃圾的狭小水池。
在留下的十余万字的日记里,命运给她设定了一道诡异的选择题:或者凭全家之力并举债去读大学,她有可能跳出农门改变自己命运,代价是,她必须在毕业后背负经济和道义上的双重债务;或者嫁人,生子,当一个农妇。她因为惧怕后者而选择了前者。
种种迹象显示,正是此选择背后的重负,让这个内向、不善言辞的农家女孩一直处于焦虑之中,而毕业前夕的就业压力,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刘伟脆弱的个体生命背后,是大学生就业困境下,农村孩子所面临的越来越坚硬的“农门”。
女儿最后的电话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是在1月14日,自己的母亲出殡的那天。天刚擦黑,家里的电话响了,是女儿,说她在石家庄。王淑贤有些生气,你姥姥死了,你还不回来。
刘伟愣了一下,在电话里呜咽着说,我明天就回来。母女俩没说几句话,电话就挂断了。王淑贤生气是因为前天晚上8点,刘伟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在威县县城一个同学家。从威县县城到刘伟家所在的固献乡刘河北村,大约30里路。父亲刘尚云说,我到县城接你。刘伟说不用了。父亲又说,你姥姥病得挺厉害,你明天赶紧回来。刘伟当时答应了。
刘伟的姥姥实际上已于当天下午去世。因为担心女儿受不了刺激,刘尚云撒了谎。
姥姥是刘伟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每次从石家庄学校回来,她就愿呆在姥姥身边。“姥姥家和我们家完全是两个世界。”刘伟在日记里说。2007年1月19日晚,她因为梦到姥姥去世,哭醒了过来。
但1月13日这天,刘伟并没有回家探望姥姥。“花了这么多钱读书,却找不到工作,对不起家里人,没有脸见姥姥。”女儿死后,刘尚云猜测女儿彼时的心思。
1月15日,尽管前有母亲严词训斥,刘伟仍然没有回家。其实从石家庄坐大巴回威县,只需要3个小时。
王淑贤开始不安。1月21日夜里,她梦到母亲抱着自己的女儿玩耍。第二天,她便让丈夫到石家庄学院找女儿。学校说,1月9日就放假了,没人了。
现在所能追溯到的刘伟最后的确切行踪截止到1月11日。9日放假后,刘伟跟着同宿舍好友林娜(化名)到邢唐县林家玩。11日中午,林娜送别刘伟。此后刘伟的行踪已成谜团。“因为家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所以她两次是在哪里给家里打电话,我们都不能确定。”刘尚云说。
插播的“寻尸启事”
女儿再度失踪让刘尚云一家在不安中度过了2009年春节。不安是因为2008年12月份,女儿曾经在学校失踪过。“12月下旬,一连几天刘伟都没有在宿舍出现,我们都很担心。后来一天晚上,我们在漆黑的教室里找到了她。”刘伟的室友兰琳(化名)说。朋友们担心刘伟情绪抑郁,通知了家长,并当面交代了刘伟因为担心工作而情绪异常。
2009年元旦,刘伟最后一次回到她简陋的家里:三间平房,一个院子,地面是水泥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几年前的报纸。除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外,没有任何电器。
这一次刘伟在家呆了4天,王淑贤发现女儿什么话都不说。刘尚云试图安慰女儿:“找工作别着急,实在找不到,我找亲戚想办法。”
但刘伟还是什么话都不说。4天之后,女儿返校了。王淑贤努力回忆着女儿最后一次离家时穿的衣服,她嚎啕大哭,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去石家庄、邢台等地寻找女儿未果之后,王淑贤夫妇一次次拨打女儿已经停机了三个月的手机,等待奇迹。这个淡蓝色的诺基亚手机是刘伟拿自己的奖学金购买的惟一奢侈品。但因为缴不起费用,常年处于休眠状态。
刘尚云所能承受的、给女儿在校的生活费,是一个月两百元。3月15日,记者从石家庄学院食堂了解到,最简单的一顿晚餐(一碗粥,两个包子,一份素菜)要3元钱。而刘伟的同学说,他们班同学大部分人的生活费,是在每月400元左右。
刘伟在日记里多次提到过自己的困窘。但每一次提及,都是乐观的:“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我不应当拒绝贫困,相反应当感谢它,它让我由一个懦弱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女生。”
噩耗于2月16日晚降临。刘尚云接到县城一个亲戚的电话,让他赶紧把电视调到威县电视台,注意插播的“寻尸启事”。看到了,是女儿的脸。“寻尸启事”说,尸体是1月23日在威县县城汽车站旁李庄的一个水坑发现的。
从长途汽车站出来,左拐五十多米,再右拐进入一个胡同,往前500米左右就是刘伟选中的死地。沿途的商户当天没有人看到一个上身着黄色羽绒服,下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子经过。韩丰宝的诊所就在臭水坑旁边,事发时,他在诊所里休息,却听到臭水坑边有狗狂吠不止,出来后,看到一个女孩在乌黑的水面上呼叫。
周围的人都从家里涌了过来。韩丰宝伸了一根竹竿上去,刚开始,刘伟还有意识,伸手去够竹竿。但她很快失去知觉,停止了挣扎。等到韩丰宝他们七手八脚地拉上来,刘伟已经死了。“水温太低了。”韩丰宝说。
抑郁中的大学三年
1月9日刘伟从学校出发时,除了身上的690元现金,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威县警方才不得已求助电视台播出“寻尸启事”。
2月17日,刘尚云夫妇见到女儿的遗体。刘尚云突然想起来,1月23日下午3点左右,自己刚好从邢台找女儿回来路过车站。但父亲和女儿的生和死错过了。
在刘伟的日记里,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特别亲密:“父亲喜欢赌博,每次输了,就对我和弟弟板着脸,我很少和父亲说话。”但对父母的感恩之情,散见于刘伟大学期间两本日记的多处。“我们出生在农村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我们一辈子也走不出农村,通过学习,我完全可以摆脱农村,成为一个城里人,感谢父母给了我学习的机会。”
刘伟每年的学费是1万元,加上每个月生活费200元。刘尚云家里的收入完全依赖7亩棉花地。但这7亩棉田数十年的积蓄并不足以支付刘伟的学费。学费都是从亲戚那里借的。
在决定供女儿上大学之前,刘尚云已经知道工作很不好找。“不读书还有什么出路呢?”刘尚云说,他决定赌一把。为了供女儿上学,刘家的付出是悲壮的。“因为我上大学,家里只好让弟弟辍学。我欠弟弟很多,以后再偿还给他。”2007年11月12日,刘伟在日记里写道。
这种负疚感从刘伟一入学便一直伴随着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在学校食堂卖过饭,擦过桌子,曾在校园里拾废纸,打扫卫生。
“认识刘伟的人都知道她性格太内向,总像是怀着种种心事。”和刘伟同届的校友赵强(化名)说。
在刘伟的日记里,抑郁倾向最早出现于2007年上半年,绝大部分是对于就业的担忧。但进入大二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自我调节。她竞选班委并且成功当选学习委员,2007年10月份,她甚至得到了国家励志奖学金5000元。“整个大二,刘伟好像变了一个人。”兰琳回忆道。
但随着大三后毕业的临近,就业再次横亘在刘伟的日记里:“昨天是第一次去参加一个小型的招聘会,尽管来招聘的不少,但大学生更多,每个桌子前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进去了,一看都是招聘业务员、促销一类的,没有适合自己的,想找一份满意的真不容易!转来转去,也没有签下几个,与想象中的差远了,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现实总是那么残酷,让人无奈!”
一个和刘伟一起参加过招聘会的同学目击过刘伟的一次失败应聘:她很内向,不善言辞。
现在刘伟的日记里,是在2008年5月8日。“总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本来年少的我如到暮年,甚至想到了死亡。”
到8月份,刘伟的同学开始注意到她情绪的异常,计算机应用专业06-3班的班长开始对刘伟进行心理辅导。但刘伟自己觉得这样的心理辅导无甚作用。“整天担心找不到工作,大一就担心,如今到了大三还在忧愁,大学三年就在这种忧郁中度过。”
“为什么这么难”
据兰琳介绍,自从进入大三之后,刘伟并没有参加过几次正式的招聘会。“因为经济危机,来招聘应届生的企业也减少了。”刘伟在日记里说。
一直关注刘伟案例的河北格荣斯心理咨询中心首席咨询师方舟认为,很难说刘伟的自杀完全是因为就业,从时间上看,毕竟还有半年的时间才面临毕业。“因为就业压力导致的抑郁症,往往出现在每年的六七月份。”“但就刘伟的日记来分析,她是因为对于自己家庭的负疚感和自责感导致了抑郁,而就业的压力加重了抑郁。”方舟说。
2月25日,刘尚云包了一辆车,将女儿从太平间拉回村子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依风俗给女儿换上红色的棉衣棉裤。“如果我不上大学,我肯定很快就嫁人。我不希望这样的生活。”刘伟在日记中说。但2月25日,是刘伟嫁人的日子。冥婚,男方是临西县一个车祸死亡的未婚男子。
上大学,曾是刘伟试图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种努力。而供女儿上大学,也许是喜欢赌博的刘尚云这一辈子最大的一笔赌博。女儿毕业找到好工作,他的投资会获得收益;女儿毕业找不到工作,他的投资亏损。而现在,女儿死了,他的投资血本无归。——石家庄学院只愿意退还半年的学费。
石家庄学院徐英杰书记以不能断定刘伟是自杀还是到水沟玩耍意外身亡为由,拒绝谈论此事。“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生作为人才被国家统一分配,不管城市孩子还是农村孩子,都可以成为国家干部,这和封建社会的科举制度一样,高等教育起到了作为阶层流动通道的作用。”刘伟的同届校友赵强说,“而现在大学扩招,几百万学生找不到工作,农村孩子很难再像以前那样通过读书,找份工作来改变命运了。”社会阶层流动通道已被严重挤压,赵强索性选择从大一开始就自主创业。
就业的寒冬中,石家庄学院这样的学校似乎并没有太多良策,只能给每一个毕业班开着就业指导课,但近三分之一的教程用来鼓励自力更生的创业,灌输“没必要把找工作当成自己的唯一出路”的观念。
2006年9月份刚进校的时候,刘伟的日记充满着对于能上大学的庆幸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但到2008年8月份,以前的念想已经彻底消失了。“爱面子、虚荣足足可以摧毁一个人,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失败的人,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选择是这么的错误,明知道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要不欠外债就OK了,自己不去打工挣钱,还偏偏选择了上大学。”
2008年10月18日或者稍晚一些,刘伟写下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篇日记,就6个字:“为什么这么难。”蓝色的圆珠笔不出水了,“这么难”三个字只能看到淡淡的笔痕。
3月5日,刘尚云把女儿的遗物从石家庄学院的宿舍里,带回了威县。女儿留下的手机,他交给了儿子使用。那个蓝色诺基亚手机里,刘伟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都已经被弟弟删除了。
农村大学生的出路在那?
1月19日,石家庄学院今年毕业生刘伟跳水自杀。留下的是十万字的死亡日记。
生活的困窘、性格的内向,都时时困扰着这位农村女孩,而就业的压力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现在的农村,广大的农村孩子走出农村最主要的途径就是考学,这是变成一个“城市人”的最主要的出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那是一个家族的骄傲,是众多农村家长教育孩子学习的榜样。村民们对知识总是无条件尊重,在他们看来孩子只要是考上学就算有出路了,就可以进入上流社会了。
但是,命运也农村大学生们出了一道诡异的选择题:你要去读大学就要举家借债,而后跳出“农门”,毕业后背负着经济和道义上的双重债务;或者就老老实实娶妻、嫁人,生子。像祖祖辈辈一样永远生活在那片土地。
这是一个很沉痛的话题,沉痛得令人无法言说;这是一个被掩盖的问题,它总有一天会如火山一样爆发:他们已经整个的离开了上流社会的圈子,他们只是摸爬滚打在社会的最底层!曾经的北大生卖糖葫芦串,曾经的支援西部的学生一无所有的归来,这都是这个社会正在发生,正在进行的一幕!
他们丧失了土地,也很少城市里的工作机会;他们在适应环境的生存能力上,甚至比不上最普通的打工者的一员。大部分人没有技术,也没有在实际生活中的工作历练,他们从一迈出学校大门开始,就被扔进了一个地狱般的深渊。他们要完整的面对这个诚信丧失了的社会,而学校的教育又教育他们要作一个生活的高蹈者。漫漫长路,他们的每一个人,都几乎停留在路上。即使那些被认为成功的佼佼者们,他们在巨大的房价和生活资料的必需品开支过程之中,也对未来持悲观的态度!
1997年整个不包分配制度的实行,可以说是农村大学生命运发生根本改变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以前,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自己自强不息的努力,同样有进入社会高层,进入主流社会的机会;但到了1997年之后,这扇门被彻底关闭了,他们既不被承认为城市人,也没有了农村户籍的认同感,他们都只能在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里漂移。
政府机关,还有事业单位,当教育产业化的政策实施以后,这些原来通过分配得来的或多或少的工作岗位,现在已经几乎被城市里拥有各种关系和巨大社会资源者享有;而这些,即使在古代封建社会,这些维持社会和谐,促进社会不同阶层正常流动的门槛,现在已经被完全堵死了。也许,有人会提到一年一度的公务员考试,但对于庞大的官僚队伍而言,它拿出来公开竞争的职位并不算多,而即使这样微少的职位,也要面对许多潜藏暗流的影响。
我从来反对极端,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这些农村出生的大学生们,在尽自己的毕生努力之后,还发现自己仅仅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地无一嵝,房无一间,换成是你,又会怎么想?你会说,自己是为了贡献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房子问题,由于某些官僚的腐败和房地产商的运作,使这些人对它望洋兴叹;靠打工挣钱,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的现实,又使他们一辈子惶恐不安。当他们嘲笑了父一辈的信神信鬼,信邪教之后,到了自己的时候,还是觉得精神上找不到皈依的方向。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出身的大学生越来越少,整个农村几乎就被隔离到主流之外,他们的正常利益诉求不能被理解,也不能被发现,上头走马观花的政策,不仅带不给他们一点实利,而且还可能造成他们新一轮的负担。
农村大学生问题,并不仅仅是单单指他们自己而言,在这样的一系列问题的背后,必将会走向一个族群分离的实质。俗话说得好:好处不要占尽,赢得七分就可以了。在当今的发展潮流中,一味的指责农村大学生的怨气,而不从实质上去把握问题的根源,是无耻而且不负责任的。这个问题的根源,与农村的整个生存状态,是一脉相承的。当我们造就了一个和谐,规范的社会秩序,用公平的秤去称人心,使他们在机会上确实平等于整个城市,这样事情才能有一个好的解决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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