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与莲

(一)

导航软件显示已达目的地的时候不过八点过一点儿,但龙薇薇根本没看到任何幽寺古刹的迹象,落魄的小巷子,门对门,窗对窗,小商店对着棋牌室,美发屋对着早点摊,红的绿的招牌在蒸汽里略显苍白,几个led的广告显摆似地在明亮的天光里不起眼地闪烁着。

她凭着感觉沿着小巷子走进去,耳朵里有炊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孩子的啼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忽然鼻子里飘进一缕雍容古雅的香气,龙薇薇一下子提起了希望。走出百十多步,路边果然连着几家仿古装潢的香纸店,就在视野的尽头,一壁朱红大墙扑进眼帘。

“这是来到寺院后面啦!”龙薇薇决定从东侧绕过去,怀里那沓厚厚的资料还散着油墨香。就像为拉一场赞助与商户斡旋、为某台晚会苦酌主持稿,为某场辩论海翻资料,龙薇薇做事总要做百分之二百的准备,大到人际捭阖,事由微重,前因后果,小到对谁露八颗牙,给谁甩脸子,握手握几秒,念领导的名字孰先孰后,如此巨细无不精研——她对世界总那么热衷。

大概一个月前,学生会就先一步拿到消息,据说有关部门要选一名志愿者。要说这种志愿活动本来不值一提,随便划拉一个大一大二的过去走走场子,干部们顺便也拿一张优秀组织者的证书便罢了。等到学生干部们拿到正式文件,几个部门的部长先打起了自己的算盘。这次的志愿活动非同一般,更不是可以糊弄了事的,要专门负责接待一位来本地投资的海外巨商,政府相关部门甚为重视,选拔条件严苛至极,既要考虑志愿者的学校、性别(只要女生)、成绩、外语交流能力还要考虑身高够不够高挑,身材够不够苗条,脸上有没有酒窝,眼睛够不够水灵……

龙薇薇循着赤红的大墙绕到了正门,只见大门东西两侧被茂密的蔷薇遮盖了严严实实,花朵泼势鲜艳,浅粉微红衬着红墙金瓦分外好看。

售票口没人,龙薇薇借着雾蒙蒙的玻璃把几根头发捋到耳后,有这样一张姣美的面庞,难怪能够在争破头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了。完成这次志愿活动,至少拿一个省级奖项,下学期就有资格申请奖学金了——可以换一套更好的化妆品了,她满心得意,对着玻璃上的影子笑了一笑,仿佛她唇上已经涂了高级口红,身上已经穿了名牌时装,她越看自己越爱看,把脸贴近了玻璃,才看到小屋子里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形钟表。“才八点二十,”龙薇薇轻轻地呼了口气,“八点半开门吗?”这要是在学生会,谁敢比龙薇薇来得迟了——她一向认为她的时间才是分秒不差的,无论是她早到十几分钟,或者迟到了半个小时,她非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张牙舞爪折腾一番。

风清凉而舒服,寺里的松柏飒飒作响,几只麻雀在墙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寺门外一片寂寞,龙薇薇摸摸石狮子冰凉的爪子,忽然,那种得意的胜利感也冷却,升华,消失不见了。

寂寞的空气里,一支蔷薇不胜风力,连茎折断,袅袅娜娜飘落,不着声迹,可在龙薇薇的耳里,仿佛劈下一道霹雳。


(二)

陈琏的得意是不能张扬的,只好作为精神胜利法自我享受,不然他不会时刻护住自己头顶的帽子。在错过八点二十分的公交车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又要被领头的臭骂了。

大概一个半月前陈琏还在混日子,宅在出租屋里玩手机吃泡面,根本不用在乎公交车的路事,跟他没关!他的舅舅几次叫他一起做生意,他都利落的回绝了,后来甚至直接把舅舅拉进了黑名单。对于陈琏而言,堂堂一个大学生毕业生,去做小生意,那就是丢脸!自己的才华无处施展,那可比拿着毕业证去卖楼、端盘子、当枪手还丢脸!

陈琏自负有才华的,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正卡在平庸与伟大之间,一个人要么平庸着,要么就伟大着,唯独处于两者之间——看不起平庸的,攀不起伟大的——是为世不容的。

他第一次妥协了,因为缴过手机欠费,再没有买一袋泡面的资金。在喝了一顿空气之后,他终于和自己的自尊展开了谈判,或许该找份事情做磨砺自己了,许多大人物发迹以前不也做过拾粪屠狗的营生吗?

他打开一个又一个求职网站,面对一个个龌龊的职位,他说不出的心酸——想逃!想逃出这个不堪的世界!世界对他冷淡,他亦对世界冷血。

他在一个燥热的六月的下午,捂着口罩去应聘KTV的服务员——这是工资最高的兼职了,但他心里莫名的委屈,眼圈红了一路,倒不是嫌工作下流,而是招聘信息里竟然没有学历的要求——呜呼哀哉,英俊沉下僚!

这份工作在陈琏的职业生涯里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黑白颠倒的作息,厚着脸皮推销酒饮,和顾客一起喝的大醉酩酊,甚至像宠物狗似的被女顾客摸几下脸——他有种摇摇尾巴吠几声的冲动,这些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潜能与胸量,能屈能伸是不愧为豪杰的!只有清晨,在下班路上呕出一滩滩秽物的时候,他才又开始嫌恶这个世界——想逃!

陈琏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是人寰寺。据说这座寺庙本是宗派祖庭,只是后来落寞了,在经过一番整修宣传后,倒成了当地一个知名景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寺门设着售票处,寺中游荡着手提警棍的保安,终没有古刹该有的气象,为了应景,干脆让一班保安剃短发,披海青,扮起了僧人。

陈琏是在去人寰寺散心时看到招聘广告的,那是在内院,一口荷花缸的旁边,一块糊了黄表纸的硬纸壳上赫然写着:招聘安保人员,月薪五千,本科学历,能诵经,工作时间早九点至晚五点,有统一的发型和工作制服,工作期间严格遵守制度要求,业余生活不干预。

这是理想的工作了!陈琏忘了什么叫亵渎,因为这个工作既可以逃避人间,也可以满足虚荣,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三)

领头的虽然是僧人的打扮,一身流气遮掩不住。陈琏摘掉帽子,换上了“工作服”,一副温文尔雅的形象真让众人一阵羡慕。“他娘的,就你还像那么回事。”领头的算是原谅陈琏迟到了。

陈琏今天的任务不是和往常一样扮演一个出家人,而是要帮助一个什么志愿者了解寺院的历史,搞不清楚具体什么事,反正跟一项重要的投资项目有关,领头的这几天带着大伙排练欢迎仪式也跟这件事有关,大概也是为了景点做宣传。

陈琏出了更衣室,宽袍大袖,飘飘然然,像一只舞蹈的白鹤。他来到内院,一个女孩正看荷花打发时间,一朵肥硕的白莲的茎上,缠着一支粉嫩的蔷薇,花贴着白莲伸到缸沿以外,尾段浸在水里。

“你就是志愿者吧?”

“喔,喔,你好,是我。”


(四)

龙薇薇是见过大场面的,更是会主宰小场面的,她从不会紧张,更不允许自己紧张,直到陈琏打断她出神的思绪。

陈琏鄙弃大场面的浮躁,厌恶小场面的取宠,所以他和人相处是永远紧张的,直到看见盯着花发呆的龙薇薇。

“你就是志愿者吧?”陈琏的语气竟出奇的沉稳,他下意识端起了姿态,真如微风中的菡萏,连他自己也惊讶自己的表现。

“喔,喔,你好,是我。”龙薇薇先是一愣,然后舌头打结似的磕巴起来,自尊受损的龙薇薇两颊一热,白里透粉的颜色恰如蔷薇的花瓣,今天我是怎么了?龙薇薇暗自奇怪。

“今天是我带你参观,顺便跟你介绍寺庙的历史——不过它的历史,你懂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吧!”陈琏俏皮地笑了笑,转身就迈开了步子,龙薇薇看到他有一颗可爱的虎牙。

寺院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殿前的大鼎里插满了红的紫的高香,磕头膜拜的人虔诚地许着愿望,不一会,纸币硬币就就塞了半个功德箱。

陈琏先带着龙薇薇看了大殿里的圣像,龙薇薇飞快地在资料上补充起来。大殿建在高高的台墀上,可以俯视殿外上香的游客。

“他们在人间没有浪费时间,但是消磨了灵魂。”陈琏喃喃说道。

“啊?啊,是啊,是啊。”龙薇薇停住了笔,决定把这句话记在心里。陈琏的风度让她折服,他就像寺门口石狮子冰凉的爪子,也像今晨那阵舒爽的清风,让人的热恼静下去,静下去,龙薇薇开始觉得以往取得的一切证书,一切荣誉在陈琏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么寺院为什么叫人寰寺呢?”龙薇薇问道。

“世间出世间,不离世间觉。”

“嗯?什么?我,我没听清。”龙薇薇不愿意说自己没听懂。

“那你就当大隐隐于市吧。”

“喔,这样。”


(五)

陈琏过了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人相处的如此从容。那个有些紧张的女孩,眼神里闪烁着崇拜,表情上写满了期待,她绝对是一位好观众,因为她不仅崇拜表演者,她更能以一种近乎信徒的虔诚鼓励表演者。

下班路上,陈琏一直回味着种种细节:他讲白马寺的时候神态多么镇静如水,讲一花开五叶的时候龙薇薇听得多么入迷,讲到会心处他的一笑有多么画龙点睛,讲到深奥处他的一声叹息是多么富有深意……

直到回到家,陈琏才发现,那顶遮住自己光头的帽子已经不见了。

“管他呢!”陈琏内心前所未有的充盈、自信,就这么回味着,偷笑着,心情一时比一时开朗了,以至于在睡觉前,陈琏把舅舅从黑名单里恢复出来,但这还不足以对治莫名的满足,于是他主动给舅舅打了一个电话。


(六)

在志愿活动前一个月,龙薇薇跑遍了日程表上的所有地点,一切路程时刻龙薇薇都可以默诵出来,如果她会画画,一定能连酒店门口的花瓶上的纹路都一丝不差的复制出来。

人寰寺是整个行程中最不起眼的,龙薇薇去的次数却是最多的,说不清为了什么,只是去一次就有一次的改变。

龙薇薇开始模仿陈琏的姿态,说话那么从容,缓缓地让人陶醉其中——是心服口服的陶醉其中,神态那么安详,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也能安稳端坐,还有,他笑得真是好看,虽然他长得平平,可笑容那么富有魅力,说不清是慈祥,是友好,是智慧,反正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那种感觉。

龙薇薇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可笑,她从自己的时区醒过来,把时间调整到与外部世界保持一致,她不再威风凛凛地训斥部员,也不再因为化妆而迟到,更不再因为优秀而桀骜,她脑海里总有一个衣袖飘飘的僧人形象,那般自然脱俗,令人神往。


(七)

星期一的早晨是有课的,龙薇薇却睡到了十点。为期一周的志愿活动让她精疲力竭,的确有翘课休息一下的必要了,何况高跟鞋磨破的脚腕睡梦中还隐隐作痛,她休息的并不香甜。

大概有十几天没去人寰寺了,那位带着十几个玉扳指的阔商早见惯了泰国曼谷缅甸的大寺院,不愿意屈驾某座巷子里的“古刹”,人寰寺的行程也就取消了,为此龙薇薇失落了一整天。不过她准备充足,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切行程安排的井井有条,仍然甚得富商的夸赞。

龙薇薇本想再睡一会,可心里总有什么隐隐的东西,令她期待着什么,也令她有些慌乱。她倏然下了床,在洗漱台照见了自己的素颜,略梳了梳蓬乱的头发,换了一身浅色的衣服便直奔人寰寺来。

周一的游人并不多,龙薇薇知道陈琏平时要不就是洒扫庭院,要不就是诵念经书,还有可能在柏树下打坐参禅,但是绕了一圈还不见陈琏的踪影。

龙薇薇沿着一条游廊拐进内院,金紫色的荷花缸里还擎着硕大的荷盖,但那朵缠着蔷薇的莲花只剩下几片花瓣,洁白里竟然泛出娇滴滴的红色,那支蔷薇还在,只是花瓣有些萎靡,褪色一样显得煞白,好像一位娇病的美人。

一个带着帽子的“僧人”来内院的墙角拿扫把,龙薇薇赶紧迎上去。

“您好,你们这的那位陈师父在哪里呢?”

“师父?哪有师父?”师父脸上有点被涮的尴尬。

“姓陈,就是领着志愿者参观寺院的。”

“嗨,他呀,他跟他舅舅做生意去了。”

“啥时候?”

“一个星期前吧,这帽子还是他的呢,哈哈。”

龙薇薇有些出神,还想要问那个“僧人”要些什么,可已不见人影。


(八)

龙薇薇并不知道,蔷薇与莲是决然不同的,一个开在朱红的大墙上热望着人间,一个开在深院的大缸里逃避着污染,两者在某一点,因为某种缘,结为知音,蔷薇浸润了莲淡雅的芳香,莲感染了蔷薇热烈的颜色,而后还是分道扬镳,像一把剪刀,或许越来越远,幸运的是,蔷薇的一缕莲香,莲的一抹蔷薇色,或许能够经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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