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奚明明
南京青奥会前后兴修地铁的缘故，渐渐不大坐公交了。修地铁时，哪哪儿都有施工，工地漠然矗立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珠江路鼓楼狮子桥，以修地铁之名的锅铲翻炒着各路地名，睥睨着行人们焦躁的脸和提心吊胆的裤脚，兵荒马乱的场景总叫人想起魔幻现实主义。
地铁修好了，崭新新的地铁傲然出尘土，终于骄傲地在古城底下穿行，把金陵王气捅个落荒而逃。地铁站下是一水儿的现代化装备和一溜儿甜腻的奶茶蛋糕寿司店铺，都市人群擎着手机进站，低头扒拉十几至几十分钟，再擎着手机出来。人的周围是人，再远些是黑黢黢的墙壁，静默着承受地铁刮来的风，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广告女郎和男色。
在地铁里呆久了，人就容易无趣。毕竟是在地下穿行，而钢筋铁骨又四处趋同。在北京杭州广州南京上海的各处地铁里，恍惚之间，总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人们在封闭空间里总是有种不安全的淡漠，带上面具在社交网络里扮演自我，或是放下生活里重重壁垒，在免费晨报的遮挡下做回自己，一觉睡去黄线绿线红线地铁的美梦。
而坐公交车的乐趣在于，你仿佛置身于一出正在上映的城市话剧，是观者，亦是被观者。城市里现在进行时的活色生香当背景，所听所闻都纳入画面。夜里的南京城则是最放松的一刻，下了班的人群换上生活气的装扮走上街头，或是到另一出宣泄白天的辛苦。
南京初夏的夜里，公交驶过南大鼓楼校区附近的酒吧。光怪陆离的好看男女们手挽着酒瓶，相携着进出路边的酒吧，倚着路边的梧桐树点上一只烟。夸张的眼线和全身的黑相得益彰，唇上那一抹正红色像某种盛开的花，噼里啪啦一路引燃了。
再到山西路，斑斓的美食招牌亮着，梧桐树边立着一盏盏橘黄色的灯光。夜的滤镜自带美图秀秀效果，遮住了白天脏乎乎的地，遮不住的，就成了很朋克的城市印记，像刺青似的。白天看起来一般般的一切，在夜色下都有种温馨的美。
人人都是放松的，穿着睡衣的大叔在街边背着手，胆子颇大地在车的缝隙间走，中央商场门口的大音响放俗气的歌，做着浮夸的活动，大妈大爷仰头在地下看着。最爱吃的那几家店被车流遮住看不清了，想必老板此刻也在卖力吆喝。
有时候随意跳上一班公交，在夜里细细看那些建筑。在南京城里穿梭总会有惊喜，时不时冒出一个故居来，可以记着，等白天再来细细看。
若是路线途径老城门，斑驳的城墙砖瓦堆叠出一个古城该有的气魄，橘色的灯光打在旧城门青绿的砖上，叫你去揣测一段古时候的故事。城门下偶尔会光速穿过马达声轰轰的机车或跑车。一转头，又是一队广场舞大妈或卧或立，擎着音响蒲扇，跳累了歇一刻儿，一段年轻时候的故事一样难揣测。
夜间公交里的世界也是极有趣的。宜细细看，静静听，偷偷琢磨。公车上的独白或对话也总像午夜电台，总有数不尽的人要对月倾吐心事。
看过无数清秀脱俗的大小美女们，也看过一个至今想起好笑的眉清目秀小哥走上公交，白衬衫牛仔裤，背规规矩矩jansport双肩包，五分钟后掏出手机，大大咧咧开讲南京话，一秒钟破功。
听过两个老太讨论儿女婚事，说到其中一个女婿候选人“穷倒不穷，就是丑了一点，长得就只有三四分”，也听过外地口音的年轻人对着手机谈几千万的生意。对谈未必段段精彩，只是对照着夜色，就多了很多令人遐想的空间。
南京的公交车司机是值得书写的奇行种。有人拍下南京公交车四轮脱离地面的腾飞场面，公交车司机要是看了，估计最多也就来一句：“多大事啊！”。
更多时候，他们忙着喊：“啊有人要下啊？”，或者敞着车门，跟对面另一辆公交车的司机扯着嗓门用南京话聊天，路啊堵啊今天热死赖倒头地铁修的开都开不过去麻修完可能就好得咯。
如果夜间遭遇了堵车，也不像白天那么焦虑。晚上并不急，已经这么晚了，也不怕耽误什么事。修地铁那一阵，我回家要坐的那班夜间路线，有时堵车堵到夜里十二点。经历过一两次，心态变得奇好，带上一本没看完的杂志，一堵车就就着路边的灯光看，车外周遭，各式车灯汇流成河，宾利奔驰比亚迪大众，大家都一样等在街头。车内一群人或坐或立，或焦灼或淡定陪着我读书，莫名有种全世界都是我家人的亲切感。
司机也不急，你问一句：“师傅，要等多久啊？”，他就笑眯眯端出水杯喝口茶，也不顾周围人的长吁短叹，慢腾腾告诉你：“不晓得，有时候二十分钟，有时候几个小时，慢慢等啵。”，有心急的人梗着脖子叫着“师傅开门！”，也不说话，伸手按开门，哐当一声把人陆续放下去，再关门，手搭在方向盘上继续等。
路过一些城市，也在其他城市坐过夜间公交，譬如北京，北京总是叫人迷惘，公交也没能例外。站在北京公交的窗前，爱听售票员京味十足的吆喝，外加时不时的京式嘲讽。
北京人天生有“爷”的架势，天生不适合做服务业，即便勉力做起服务业来，也总爱端着。在北京的公交车上数次听到乘客和司机隔空对骂，乘客抱怨一句被司机听到了，司机必然要撇清责任是路不好交警不好红绿灯不好你眼睛不好，总之不是我不好。乘客就要再抱怨回去。如此一边行车，一边你来我往，似乎谁先消停一句谁就怂。好笑之余，有时也要伴着北京的灯红酒绿无数次规划明天，然后继续怀疑人生。
而台北的夜晚，多的是呼啸而过的机车，夜里公车却少得叫人不敢相信，司机也赶着回家，横冲直撞过每个站台。白天热闹的大街小巷人人弃之，街头无可依恋，仿佛只有家的那扇小窗才是唯一归途。
总之，南京的夜间公交于我，依然有独一无二的烟火气味。它让人安心。一路上的梧桐树和橘黄色灯光是能让人无比温暖的组合，伴着夏日蝉声浪打过的晚风，独有的南京气味游荡身旁，这一刻仿佛已经天荒地老，而此生可以慢慢慢慢消磨。
有人说，南京适合生活，适合养老。是啊，当你融入公交人群的那一刻，这座城市拥你入他烟火缭绕的夜，再没什么大事，值得你去用力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