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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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父亲

                                文/阳君

    父亲已经故去,成为古人。历史是古人创造的,但铁定的事实是,要今人来怀念并去抒写。父亲在我三十九岁时,离开人间,永远离开。

    在这段时光里,我是思念父亲的。在白天,偶然在路上碰到某个背影,穿着的衣服近似,或者走路的姿势像父亲时,就会定定细细看看,然后又笑笑,摇摇头,感觉有些可怜自己。隔三差五,父亲就走进我的梦里,也就是说我们还能经常见面,按照梦理学来说,此梦彼梦,梦里相通,认为当下的我们,其实是在那边的梦里。想着,只有当自身一步步要渐行渐远,一分一秒,要逐步离开自己亲身养育的孩子时,方可理解了父亲当初离开我们的时候,那在表面看似不以为然其实是天崩地裂,那太阳照耀下的肉身顷刻要化为乌有,那些风声刮来了世界的死亡消息,那些未完成的心愿,那些缥缈的人生理想和不可完成的自由。父辈们都是怀揣巨大的沉默而无法说出,用不可替代的过程来完成,必须来完成,这般悲苦,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有没有找到最终解决的办法。

    说是父倒三年没正运。我是这样理解的,天地有生化之道,只有双亲能够创造我们的肉身,那些让我们顶模礼拜的各路诸神,是不可能完成这般使命。但是这人类生命的程序密码,属于自己象限中的频率波动和起伏不定,这是不可逾越的事实。因为父亲的去世,在我们的坐标中,犹如一座山顷刻间覆没,熄灭了他在阳间给我们上空罩着的光环,同时又把那厚重的土地丢在了我们的脚下,使得我们双肩上和头顶上的三支烛火都灭了,我们的身体里像是抽取了督脉使得不能平衡。说是儿子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消失,影子失灵;说是父亲是儿子的模子,模子散架,型器失魂。如是,就会让失去父亲的人们感觉到内心空落,精气不长,五迷三道,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过神来。

    在这一晃五年里,自心经历了很多变化,或许正是易经里所讲的不易和变易。人生给我反馈到了一些事情的诸多因素,因为少不更事,青年时无谓,中年的些许迷茫和无法驾驭的变化,又是在所谓的不惑之年经受着父亲的年老体衰及至咽气,我就觉得好像我和父亲在同时经历着一样的人生,同时要死去,如果没有这样的痛感,也就觉得白做了一场父子。父亲的青葱岁月我悉知一二,而他的中老年岁月及至离世,我是用一颗沉下去最重的心去感受的,不能去帮助的失落和即将面对的绝世。四十岁,生死劫,这是尤其在身处人在中年困顿的思想领域,周遭环境,意识流中,是极难的,这种难处,那些假大空者,或者是无知无畏者是不能理解的。我觉得,人生三苦要重新界定,中年丧父比少年丧父还要苦上加苦。这样说或许不合理法和常规,但事实证明就是这样,所有中年丧父的男人,都会感受到了无以复加无以感受无以表白的迷惘境地。

    父亲离开人世前给我们留下了几个画面,犹如秤砣一样,压在心上。在医院下了最后通知,让出院做善后准备,他已是感觉到了,在病床上,非要纸和笔,护士去办公室帮着拿了纸笔,父亲盘着腿,前倾着,把纸垫在膝盖上,然后硬气的写下:“我唯一遗憾是看不到孙子杨晟的未来”,虽然让病痛把他折磨的没有人形了,可是那写在纸上的字还是点横竖撇捺折弯钩,章法一点不乱,护士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抹了一把泪;在出院后,在太阳最暖和的时候,把父亲放在躺椅上,在大门口盛夏午时的太阳里,他蜷缩着身子就能安稳的过一会,然后嘟囔着:“晒了个好,晒了个好”,我想,这句话,这是对阳世的暖心和温情而做出最后的依恋表达;想让他最后看看人间的风景,把他抬在车里,去了大佛寺,把他抱在跪垫上,我替父亲燃了香,父亲已无力把香插在香炉里,由我代替,做了最后的祈求,然后折回去了北滩,车上此刻的父亲像一滩泥,但还是要举起一只胳膊来,像是要抓什么,说话已经不是清楚了,母亲能够懂来那个意思,说是父亲想听歌,我知道父亲最想听《白毛女》,于是就把车的声响调大,父亲挣扎着撕我的后背,意思不让车走了,我们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夕阳斜穿过路边的白杨树冠,射在父亲的颈部以上,又映在窗玻璃上,尽然有李可染的层林尽染之浓浓色调,一种悲壮弥散在空气里。父亲双盘着腿,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摆动,示意不让我们动弹,只是一遍遍的听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我心里非常明白,他是想挣扎着再活着翻上一个年头,并且也是放不下苦难的姐姐了。我把他从车里抱下来,在田埂上铺了毯子,让他吸吸乡野空气,此时万物岑寂,夕阳西下,让人想起了历史上那位乞丐皇帝,在闭眼时下着命令,让太阳停下,让太阳停下。父亲此刻无法抬起头来,眼睛也不能睁开,咬着牙,血丝从嘴角渗出,只是想说话,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朝上纵纵,嚇,嚇,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在咽气的头三天,他要求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也是预感大限到了,要体面的去独个送走自己在人间最后一次风火,只是已经剩下一副骨架了,尽然撑着自己扶着墙进了卫生间的门,这应该是回光最后一次返照,我们尾随着,生生看着他跌倒了,我和姐姐立刻搀扶了起来,给挤了开塞露,父亲硬硬在便池蹲了十多分钟,狠劲的弩着,什么也没有,临了还是没有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恨恨地嘶哑着蹦出来一句话:“我舍不下你们”。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一句话。

    父亲和母亲都是出生在解放后的第二年里,这是一个开创新纪元的时代。父亲在饥饿的童年里,是跟着爷爷要过饭的,但是没吃过观音土,没啃过树皮,也没有去磨坊里舔过面尘。德寿双全的奶奶在年轻时人缘挺好,办法也多,在最紧张的饥饿年代,她尽然情急无奈下发现了一处救命机关。在吃大锅饭的时代,大队里盛粮的大仓是用土夯起来的,拐角接头处有缝隙,在半夜人睡定的时候,奶奶用芨芨棍从缝隙伸进去慢慢透着,仓里的粮食从缝隙里就一粒粒漏在了铺在地上的大襟袄袄上面。透的差不多了,然后摸黑回家,用簸箕把土隔出,架上柴火煮上一锅,待天不亮时,挨头把睡在炕上的孩子们推醒,每人一碗煮麦子,趴在被窝里就吃光了,然后继续再睡。到了大白天,别人家的孩子饿的黄皮寡瘦,而我们家的孩子整天是打奔子撂个子,一个比一个瓷实,人们苦思闷想,这究竟是为什么?后来开仓放粮时,拐角处粮食缺了一条大坑,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出了怪事了,粮食让神人“腾”走了。我现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奶奶怎么就能发现那里,或许也是天意如此。

        感恩我们的祖父祖母,能让父亲上了小学,就算是真正的断了愚昧,开了眼,方可识得大体。这对于父亲是最幸运的,这也是在他十八岁当兵时关键的一个环节。在那个年代,能朝外送出去一个孩子,就为家里人省下了一口饭菜,让上工的大人们多吃一口饭多挣一份工分,然后多分一份粮食,来年在饥荒时不至于饿死。父亲在命运的感召下,懵懵懂懂的去西藏服役了。在留下父亲当兵的一张合影里,有半数是女战士,看上去各个美丽大方。这张老照片,每每看到,内心就有说不出的感觉,这不仅仅是使我对父亲有一种仰望之情,并在我青春期的内心里产生了一股影响力,即便是现在,也是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那么大,父亲曾经也是有故事的人,不曾局限于一隅。那照片上几十个人,在那个时代,同时都显露出信仰之名和朴素之身,他们在高原蓝下,大地的苍茫之境中留下的那无以伦比的正气和清纯之影。

    因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红人。父亲当兵两年转业回来,被分配在县上工厂上班,因为条件艰苦,工厂生活又脏又累,加上父亲恋家,就回到乡下当了农民,这是他人生路上最重要的转折也是最失误的选择。

    父亲去世不久,我曾背着他的遗像去了西藏林芝,这是他曾经当兵的地方。那里还是老营房,背靠着大山,那山腰上的桃花,像是仙境落下了人间,满眼婆娑中,想象中,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在五月桃花间,氤氲清泉旁,巾帼含情,英雄落泪。在这人间幻境的对面,有叫鲁朗林海的去处,意为神仙居住的地方,我曾在一首诗里写下:


梦中的婚礼


从山脚的春风十里

到半山腰的草长莺飞

还有那云杉的须发童颜

一直到山顶大雪飘扬

像万千白蝴蝶在舞动

上来到最高处是要经历四季的

此刻我们牵手在米拉山口

背景后面有一头雕塑金牛

之后就是雾气升腾的莽莽林海

我会穿一套红色立领中山装

你就穿一套紫色汉服

上面绣着五凤朝阳

你庄重的美就在这里

你传统的灵魂就像脚边的石垒

在举行婚礼的裸殿

有天籁在中空向下渗透

我们的肉身已然飘散

我们的灵性可愿意居住

能够居住在我们心上的国土

也仅仅只是这片干净之地

我们愿意在这里举行婚礼

愿意在这里抛洒泪行

      说人是有意识有定律的数字化生物。此生能够做成父子,这也是生命传承的定数,注定在这个循环周期里,我和父亲相遇了,并且要生生不息,念念不忘。天道有轮回,人世有加减。再平凡的父亲,无为与无不为的父亲,在儿女的心中都是至高无上,都是永远保护后代的家神。在父亲的人生轨迹里,是有许多痕迹铭刻于我们心上,萦绕于怀。

    父亲活了六十三岁,于短寿者犹长,于长寿者犹短。天地万物,皆有其命,推至于器物成型,亦各有宿命本源。从自身来讲,在这世上该享用多少是由累生累世的因果修行换来的,你承受果的同时又造了因,如此因果循环,禄尽而终。也就是说,你吃的喝的,花的用的,都是禄命定数,花完了,吃完了,该了了,那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父亲去世这五年有余,我写下了好多纪念文字,如若再持续五年,再持续十年,这些再持续将是我的余生,也是我文字的余生。如果文字真有温度和血气,在我余生,就为父亲多写点文字,以为他冰冷的尸身培植温床。余生不长,我们该如何落幕,给人生一个平稳的交代。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关迫近,给阴界的父亲用文字要如实汇报如下:家庭还是坚固的,母亲事事彰显着祖母的风格,大事隐忍,小事计较。身体部位换着生病,但无大碍,由半病的姐姐照顾着,让我腾出时间来多看看书,多写点文字。心中一直期望母亲能健康地活到八十岁,在一个家庭里,能出长寿者,这是这个家庭的美好造化与中流砥柱;在这些年里,欠下与被欠下的人情及债务,我一一记录在案,欠我者,不会强行索取,我欠者,定当全力还之;至于孙辈,不复提起,他日能看到今日这份汇报之言,用这份汇报之言警示自己,能用未来之日的汇报之言体谅今日之日之多烦忧,使得未来的自己能够平稳安定,健康多福,这就是目的达到了;家谱的校正已结束,但是后记我至今迟迟不能落笔,在肚子里酝酿了好多遍,也拟了好几个框架,因为属于这段历史的光阴正在进行中,一些人和事还在不断地变化中,心中所想和现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们唯权唯利,精神与恩典正行进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之中,时时有些灰心甚至绝望,但就是这份灰心这份绝望让我时时有精神,日日有斗气。人们行进在大道上,未来不知有多少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但是终究会有风景和结果在等候。我大舅说现在应该好好挣钱过日子,家谱可以放到六十岁以后去写,我说人生无常,趁活着要办了自己最想办的一件事。我三叔也说了,现在别急着写,还没到时候,我说“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今日不做,明日或许就是尽头。这是我最敬重的两位长辈,也是我父亲嘴边经常提起的人,但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却没能给死去的父亲盖一把土,让我无法释怀,但不会记恨。假如他们死在我父亲前面,按我父亲的个性,一定会亲自用手去抷上一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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