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丧家狗——读《论语》思孔子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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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院:传媒学院    姓名:齐夏

  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言语之中似尊孔子为开天辟地之无上神明,如此云云,不乏于世。然苦于魂灵无言,德行身世,多蒙后曹搬弄,才至于浮夸偏颇。孔子其人,实是凡胎肉体,亦有七情六欲,身后虽是名垂千古,生前却是漂泊流离,累累然若丧家之狗。

  自汉家罢百家而独尊儒,历代帝王更将孔子不断加封,尊奉至“至圣文宣王”仍意犹未满。虽然在当今波云诡谲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早已深刻领会到孔夫子“仁义”观念与教育理念的菁华,然而回溯过往,却见多少所谓智人学士将其学说过度吹捧,甚至穿凿附会,穷尽舌底翻澜之技,为封建王朝伦理秩序做了道貌岸然的辩护。又逢十年浩劫,时代浮沉,人民价值观念发生显著变化。现在若提孔子,亦不乏责其“迂腐愚忠”之人,更有甚者将近代中国之弊病沉疴均赖孔子所赐。世事白云苍狗,人们对孔子的评价不是太好,就是太坏。我们将中国一切的好事坏事全归因于孔子,却始终没有客观的答案。后世太多杜撰,如今所见多是“人造孔子”。昔人逝去已千年,无论功过,他有资格被人们真正的理解。

  世人多闻夫子尚“仁”,克己复礼,仁爱待人,悲礼崩乐坏周王不王,伤苛政猛于虎民不聊生。孔儒学说又迫于历代帝王淫威被横加笔墨,大肆歪曲,经删减更改,其经典字里行间更显柔情款意。这严重误导了人们对孔子的认识。常闻胆懦之人口吐“以德报怨”之言,助长他人霸凌之势,却标榜“孔家子弟,道德典范”,余哂之而难诉尽心中蔑视。其实,“以德报怨”四字是从《论语.宪问》中的一篇断章取义出来的——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呢?”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北大教授李零理解到,直,表示对等的东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偏不倚,看似无情,实则循理。然而经后世以讹传讹,孔子便由一个刚强果断的汉子变成了慈眉善目的唯诺老头儿,还为此平白无故的蒙受无数冤屈,可谓悲矣。其实孔子性格中长存一份硬气,他七十三岁的生涯中,并不乏令人读之酣畅淋漓的经历。他曾识破齐君派莱人挟持鲁君的阴谋,以“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偪好”责其卑鄙行径,斥其愆义失礼,慷慨陈词,掷地有声,护得国君周全。当时稍晚,齐人又寻歌手、舞者到鲁君帐前表演。他们并非华夏民族,著羽毛衣裳,喧闹不已,违礼而且刻意生事。孔子当机立断,以“笑君者罪当死”为由,立马下令处死这些人,使其“首足异门而出”。其政治才能,大义果决,可见一斑。

  然而孔子虽然能力出众,但他并不是神,也不是什么圣人。《论语》述而篇,他曾亲自澄清过,“若圣与贤,则吾岂敢”;子罕篇中,子贡曾向太宰称孔子为“天纵之将圣”,孔子闻之,认为这是太宰不了解他,故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语之间,的确流露出身为智者的自知与为人师表所应具有的坦诚。然而再咬文嚼字一番,方发觉孔子以少时所为谋生之事为鄙,以潦倒之经历为贱,这不仅反映了孔子对童年回忆的辛酸,又透露出孔子的价值判断。弗洛伊德曾言:“人的一生总是在弥补童年的缺失。”把孔子的童年经历与其应对态度作为突破口,其实可以一窥孔子人格心性,甚至能与他一生的选择与追求挂钩。

  “丘也,殷人也。”孔子祖先为宋国公室,即殷商后裔。其六世祖孔父嘉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身死,后人遁至鲁地避难。隐姓埋名若干年,早已甘为鲁人。这就意味着,孔子宗族将放弃旧时在宋国世袭的高贵身份,递至孔子,充其量只能到个“士”的地位。这样的出身使他难以打进特权团体,此间境况导致的无奈,贯穿了孔子的一生。另外,孔子是叔梁纥与颜征在野合所生,其父年老早逝,颜征在被迫携孔丘迁居,二人风餐露宿,漂泊流离,吃尽苦头。童年的不幸必然使孔子过早的体会到下层人民的艰辛与无奈,这为他后来,泽及天下的“仁”之思想的诞生埋下了种子。同时不得不从事各种各样的劳动(即“鄙事”)的孔子,也加强了对贵族身份的渴望。在母亲的循循善诱下,“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自小便从言行举止上遵从“礼”的规定,为将来出仕做好充足准备。而他更是“十有五志于学”,知识渊博,少有才名。孔子十七岁,母亲去世。鲁昭公七年,季孙氏设宴招待士。孔子遂欣然前往,却为阳虎拦至门外,“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讥讽之情溢于言表。这无疑对孔子的自尊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春秋时期,如孔子这类人不在少数。他们拥有优越的家世,然而家道中落,只剩下受教育的特权。游离在贵族阶层的边缘,他们饱尝民间疾苦,又拥有优于下层人民的学识,更欲施展报复。但是苦于身份低微,稍一松懈便会被逐出贵族队伍,这就导致了这一特殊群体无法散去的不安情绪。他们虽处江湖之远,心却向往庙堂之上,身近于微民鄙事,心却远乎俗世,然而他们屡屡碰壁——怀抱理想,却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精神家园。他们不是圣人,他们都是丧家狗。孔子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要求“克己复礼”,要求“正名”,是为苍生,亦为自己。求之不得,格外珍惜。他对待礼,对待自己的“士”的身份,十分严肃。

  众人皆知孔门弟子中,孔子最为器重颜回。《论语》先进篇第三章记载,颜回去世,孔子悲恸欲绝,直呼“天丧予!天丧予!”,然而当颜路请求他卖车为颜回添椁时,他回答:“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因为过去当过大夫,所以不可以步行,更别提卖掉车去给你颜回作丧。初读此句,我尚年幼,只觉孔丘此人心口不一,他那句“天丧予”尤显讽刺,令人齿寒。便也随了口诛笔伐之流,怨怼他实爱骄奢,虚伪卑鄙。恨他明言痛恨乱臣贼子,但却欲接受赏识自己的反贼公山不狃,想借其之力成就事业;讽他自诩正人君子,却会面素有淫乱之名的南子,闻其钗环叮咚。前几年光景,我自以为已将孔子理解的透彻,常三五成群,肆意嬉笑谩骂,从恶意的揣测与窥视中获得所谓标新立异的快感。

  然而,出言不逊的卑鄙之行终究会让我自食恶果,命运的无常让多苦多难的人们跨越时空的界限心灵相通。在行至水穷处,罹忧患难时,当世与我而相违,苦难的洪水铺天而来,我会无奈却又坚定的抓住那根脆弱的救命稻草,哪怕那时我的面貌滑稽可憎。于是,当我也“为伊消得人憔悴”,甚至向死而活后,我理解了孔子那望向黎民百姓的双眼中流露出的哀戚与悲悯。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尽管历史的尘埃堆积数轮,可怖的流言甚嚣尘上,泛黄书页,字里行间,孔子的音容依旧沉稳如旧。他无罪可赎,亦无意申辩。孔子的所作所为,或高尚,或卑劣,何须汝言,没人会比这个“仁”与“礼”融进骨髓、倾以血泪的人更清楚。

  他闻达礼义,却被当阳虎作贱民拒之门外冷嘲热讽;他刚断果决,真正重他敬他者却是一优柔寡断有名无实之君;他机敏以叱虎狼齐国,但却无改鲁氏君臣耽于歌舞声色;他奔走疾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春秋无义战,苛政猛于虎,可他得到的只是权贵阴惨的冷笑和轻蔑的白眼。他不得志何足惜,只是那江湖之远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怎么办呢?那“换子而食”、横尸遍野的人民该何去何从呢?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痛苦地挣扎着,纠结着。然而欲施仁政,必谋高位。委身于公山何是他所愿?没办法呐,诸侯皆笑他迂阔,朝秦暮楚,大道逡逡,他等不及了,百姓等不及了,叫他如何坐以待毙?所以他欲投公山,欲见南子,随俗世浮沉,忍辱负重,只为得见海晏河清,百姓无恙。

  黑暗时代,自保尚不易,却有一人以五十四岁之高龄,去国离乡,携弟子栉风沐雨周游列国,颠沛流离十四载,世间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他固守大道,念念不忘,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岁月雕刻了他的脸庞,压弯了他的脊梁,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幻化成绝望,将他一颗赤子之心抛在地上肆意践踏,付以阴惨一笑。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今有君子,大志不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匡正道,何以疾痛惨怛不得垂怜?哪国国君都不肯正眼瞧瞧这个顽固地令人生厌的老头子。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春秋战国,尔虞我诈,孔子的理想太过远大,他的信仰与那个礼崩乐坏的世界唱了反调,显得迂阔而可笑。世与其志相违,上下求索而不得,这样的人,注定为信仰孤独一生,任永无尽头的苦难耗损尽青春与生命,心中自是明月皎,奈何风雪满征程。

  公元前492年,六十岁的孔子,颠颠簸簸,坐着马车,前往郑国,和他的学生走散。他独自站在郭城的东门外,等候。众弟子寻他不得,后有个郑人跟子贡说:“东门外站着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点圣人气象,但下半身却像丧家狗。”子贡据实告之,孔子却欣然笑曰:“然哉,然哉!”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夫子六十,已然耳顺。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磨难与悲楚,被生活扇过多少耳光,才能这样淡然的自嘲?我不知道。但是透过年岁的隔膜,我仿佛触到了那笑容背后的无奈与苍凉,还有那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孤独。李零曾这样评价孔子:“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

  然而这么一个身无半亩的人,却心怀天下。历经龙蛇,饮雪吞霜,早已洞明世事的孔子怎会从未察觉,欲仁义之道行之于天下是何等艰难。然而他却以成大事者必劳体肤,念念不忘,血肉难割,虽知其不可,亦决然从之。知其不可而为之。可不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公元前489年,孔子被小人围困在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或有弟子病莫能兴,多生怨怼,孔子却诵弦歌不辍。

  子路生气地来见孔子,怒道:“君子也有穷厄的时候吗?”孔子无愠,但曰:“君子固穷。”

  他知道众弟子愤懑难平,于是他又召来子贡,假意问道:“我的道不对吗?我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呢?”子贡答道:“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

  孔子喟然叹曰:“赐,而志不远矣!”囚笼之境,众人皆以他画地为牢,只有颜回知他,信他,敬他。

  子贡出,夫子复颜问,回凛然发辞: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贤哉,回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容何伤?知其不可而为之!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虽已颓然似丧家狗,但怎能放下一以贯之仁义大道?忘记水深火热中的天下苍生?陈蔡之间,断粮七日,太公任往吊子,问:“子恶死乎?”答曰:“然。”孔子亦凡胎,也怕死,然所恶有甚于死者,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万死不行苟且之事。

  但是毕竟生而为人,劳苦倦极之时,他也尝呼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天威严严,人力微微。但孔子嘴上如此,却偏偏逆天命而行。仁以为己任,任重而道远,故毅然逆流而上。他老人家一连访了十三个国家,都被拒之门外。然而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一个人去“乘桴浮于海”。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全心致力于了解自己与精进自己,不是所有人都能无食仓廪而晓大义。孔子这么做既不能让他从生命的不安定中解脱,也无法从不可避免的死亡中得到慰藉。就连追随他的弟子也说:“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正如叔本华所言:“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他选择了一条与时代为敌的道路,这样的人生,注定孤寂。

  公元前484年,孔子归鲁。茫茫十四载,终不得志。返鲁之后,子路子贡相继离开。孔子身边冷清了许多,十数年的奔波劳碌剥夺了他的健康,他有心从政,国君仍是不用,于是退而传教修书。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时常思念那些在艰危中跟随他的弟子们。往事如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然而命运对他,却从未仁慈。

  公元前483年,孔鲤卒。

  公元前482年,颜回卒。

  颜回青丝白尽,短命早死。今人多诟病其惜车而不添棺椁一事,却不知,于颜回此身,违礼之过甚于贫寒。那年孔子七十岁,古稀之年,却哭得像个失去至亲的孩子。曰:“有怮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誰与?”他视颜回如己出,固执的不愿为他加椁,只因他也只给孔鲤的薄棺一副,他想用这样的方式,以谢师生之谊。拳拳之心,日月可鉴。然而,回视他若父,他却不得视回若子。二三子强行厚葬颜回。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是没有人真正懂他。

  前480年,子路卒。夫子悲痛难言。

  我常想,这一年的冬季,孔子该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儿子孔鲤走了,那个“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颜回也溘然长逝,时刻护他周全的子路殒于政变、被人碎尸。统治者依旧不愿用他,反狩猎得麟而不尊,礼义最后荡然无存,他悲愤欲绝,终悟道穷,停修《春秋》。凛冽寒冬中,风雪花白了他的头发,岁月蚕食了他的面容,他有生之年,竟然见得至亲接踵丧命。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他年轻的岁月,由死亡串连,年老的光景,亦与诀别相接。来时踽踽,去时孑孑,曲终人散,他仍是形单影只,无立足境。江山又落雱雱白雪,唯有松柏傲然挺立,美哉,大哉,然则孤矣。这世道,终究是容不下他。

  他不是圣人,不是天神,他一生都郁郁不得志。他的晚年年年伤心,虽韦编三绝,不知老之将至,然而丧子,哀麟,回死,由亡。他只是个在无情年岁中流尽了眼泪的老人。他所处的年代,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他也只能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知其不可而为之,屡败屡挫。天下之大,竟无他安卧之席。

  李零在《丧家狗》中如是说:“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对与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或有后人赞曰:“孔子其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夫子甚伟也!”

  可我却只能望见千年前,那个独立东门外等候弟子的老人,形影相吊,潦倒破败,笑言子贡:“然哉!然哉!而谓似丧家之犬。”

2017传媒学院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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