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陈香

写在前文:模联会走向,完全脱离实际,不能忍的憋戳了。

  幽禁中的废太子盯着帐幔,望见阳光从陈旧锦缎未闭合的缝隙里穿过。惨白的光在他指尖点亮出一粒粒细腻曼妙的灰尘来。

  江南天气里樟木散发的暗淡香味因为潮湿显得格外浓郁。

  孙霸总觉得那香味叫人终日昏昏沉沉的,氤氲在帳幔间慢慢结出陈年的黄茧,将他彻底裹进旧事里去——新事大抵也与他无关许久了。帳幔作出几年前北地时新的样式,绛赤绫绮上花鸟联珠檀色淡薄。然而这红色已经旧了,与卧榻的樟木一同暗淡下去。虽则曾经被另一个人调侃作血色,失去了触目惊心的调子便不过是一片死气的沉藻。

  “子威。”

  他听见有人叫他,但他确信声音的主人已经不在。

  那一年从那人指缝间滴落的血并不是猩红,反而叫鸩羽绚丽的颜色染上不祥的黑。

  尽管八年过去,鲁王成了太子又成了废太子,孙霸倒是仍然记得他最后一次看见次兄孙和,前一任的废太子着了身玄色。八月,酉时时辰正好,天公砚里朱砂墨泼得天地赤红,于是端坐窗前的孙和在金红流淌中成了个漆黑分明的剪影,转首过来露出半张面孔笑着称了一声太子殿下。

  他扯着衣裾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板上便开始哭。哭是步骘教他的,在那群老臣们眼里,仿佛这种显而易见兔死狐悲式的眼泪已经足以制造出兄弟情深的假象,能够骗过他那老谋深算的父亲博取些好感。他从前还不曾注意樟木气味,但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那股陈旧香气过穿过末夏的潮湿空气,从地板上蒸腾起来熏入他假惺惺挤出的眼泪,盘踞了喉咙萦绕在鼻尖从此挥之不去。

  他低着头试图掩盖自己为了挤眼泪大约有些扭曲的眼睛,听见孙和轻轻叹了口气。于是衣料摩擦的沙沙声近了,有人伸出手托住他的双臂,试图将他扶起来。他垂头盯着那双手。是冷的,潮意隔着轻薄的夏衫透过来沁入骨中,连带着他的脊柱也一丝丝地发冷。

  “子威,过来说话。”

  他的兄长喜爱温和语气,内容却是全不相干的刚硬,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例外。分明孙霸是太子,他才是那个被废黜的庶人,这句话却是叫孙和硬生生念出了半分命令口吻。

  他没有动,只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兄长。孙和还是笑,仿佛门口的禁军,圣旨甚至案上那杯酒皆同他毫无关系。

  现在想来他仍觉得不可思议,预期中腥风血雨歇斯底里的谈话最终竟不过是闲话些家常。孙和为他倒了梅浆,闲问两句南宫旧人的近况,他一一地答。朱据遭贬,阚泽告老,那人泰然自若,唯在他提及吾粲瘐死时微微变色。他觑着兄长眼色,究竟是按下了陈氏族诛未提。

  “孔休已死,丞相大约是陆伯言了。”那人见他一时没了言语,垂眼问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顺着孙和的目光看过去,宽大的玄裳下露出一段锁链,在地上弯出曲折的一条线来。

  “十日前的事。”他沉默许久,最终也没有答一句是或不是。

  于是新晋的太子殿下听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声冷笑。

  “倒是很殷勤。”

  他诺诺,孙和却带了急迫神情去握他的手。这动作母亲谢氏也常做,且往往接下来她胭脂染就的红唇间便要喷播出什么殷殷的甚至带着野望的期许。潮湿冰凉的指尖触感令他忍不住又一个哆嗦。

  “子威。”孙和再唤了他一声。他不明所以地应答,茫然抬头去看兄长,目光直撞进那人一双灼灼烧着的深碧瞳子。孙霸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一贯温文尔雅的次兄原来气力并不小,将他的腕子生生握出一环青印来。

  他惶惶地试图挣开他,却脱身不得,只得问:“王兄何意?”

  门外传来中书令孙弘急而清亮的催促声:“三殿下,是时候了,莫要令臣为难。”

  孙和盯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

  他最终也没说什么,伸手去端那杯酒,青瓷里一盅潋滟胭脂色夕阳金光下晃得炫目。

  血其实并不如他回忆里那般带着鸩毒的迷幻光泽。他忽而惊觉起来,从那人唇角蜿蜒而下的血色极艳,反而像足了宫嫔妆奁中上好的檀色唇脂。

  他发出一声几乎凄厉的哭号,在孙和软倒案上前扑过去扶住了他。深碧眼眸中灼烧的鬼火已经散去了,连带着神光也开始涣散。然而兄长仍然是含笑的,只用气声嘱咐了他一句。

  “好生过。”

  孙弘立在门口看着他们,忽而背身过去用公服绛纱袍袖掩住了自己的面孔。于是她错过了鲁王低下头去听到的另一句隐秘低语。

  “莫惹陛下不快。”

  孙霸自问在八年中,他确然是遵了兄长的嘱咐,对于那个应当是他父亲他却称作陛下的男人未有丝毫忤逆。但最终他还是步了他的覆辙,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只有被废后他头上还带着“南阳王”的虚衔,得以用王爵的一点礼遇在幽禁生涯中苟且偷生——然而谁又乐得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更痛快些。他病在建邺这角落约莫已被遗忘许久,偶尔听得宫人议论,也道他不过是熬日子,只有那缕阳光和陈旧的樟木香味还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活人。不过这寿数大约也是要穷尽了,不然他怎么能幻觉出来自地府的呼唤呢?

  他听见熟悉的,衣料沙沙的摩擦声音,楚地的奢靡绫罗极柔滑,声音亦更细碎,宫中已有数年不曾见人穿戴。

  他知道是时候了。潮湿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有熟悉的音色轻轻叹息劝他睡去,一如多年前午后的南宫,那时他还未及束发之年。

  于是他欣然领命。

  太元元年八月,南阳王霸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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