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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8日,上海近郊,嘉定南翔,税警总团第二支队驻地。

马龙拎了两盒罐头,踩了准点和方博交班,噢,就是方博就是那位之前一直没个正形的方姓队友。

一个支队,几千号人,太平年代里泛泛相交,半年没记清楚多少名字,开火半个月,全记得烂熟,这就是战争。

“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啥动静没有。一队在徐家汇,三队在闸北,大队长已经把他们拨给王励勤全权指挥了,估计和小日本互相叫着板,还没分胜负呢,四队在浦东,也已经调去防守长江线江阴段了,就咱们,前后不着,还在这枯等命令。”

马龙掏出军刀,咔嚓咔嚓两下,撬开罐头:“你就那么想上前线?”

“你就不想?咱们空降调来那支队长,姓林的,叫啥来着?”

“林丹。”

“对,林丹,天天逼咱们起早贪黑练他那林氏操典,图的啥,不就图真刀真枪给自己肩上拼两颗星星么。话说回来,他也是牛人啊,清华土木系的高材生,又在西点读军事,我的乖乖,都是最好的学堂最好的专业——”

马龙把军刀往往打开的午餐肉上用力一戳,成功截断的方博的喋喋不休:

“不是西点,是人称【南方西点】的弗吉尼亚军事学院——还有,国内最好的土木工程系在秣陵,是国立中央大学。清华是小土木,国立是大土木,包括了交通和建筑的。”

马龙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么较真实在有些可笑,便主动递过午餐肉,温和补充道:

“这个加了辣酱料的,你喜欢,快吃吧。”

方博让马龙的变脸绝技搞得一头雾水,接过午餐肉的同时递过耳机,明明看着戳在罐头肉里的军刀发憷,嘴巴却依然不怕死:“侄座,你这些天心情不咋的啊,不是给人姑娘甩了吧。”

马龙戴上耳机,坐到发报机前,左耳捕捉脉冲,右耳开始例行校测调频:“滚,他对我死心塌地。倒是你的周小姐,怎么没声了,被甩了?”

“你才滚,我甩了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就看上我家的钱了。我一提分手,可不,她立马收拾东西跟爸妈跑武汉了。”

马龙叹了口气,目光正正对上方博殊无笑意的脸孔,其实方博生的很不错,他有张合格的巴掌小脸,眉目深刻,五官紧凑,偏又带了点轻狂的无赖相,像烧得火候刚到就急匆匆出窑的景德镇瓷器,因为差了最后那么一点点的文火功夫,瓷面美丽的釉花,便全都渲染了几分看似无伤大雅的放肆意味。

所以,平日嘻哈无端的也就罢了,一旦严肃起来,方博很不错的皮相下,就仿佛潜藏了蠢蠢欲动的岩浆。

富贵人家铁了心投军的,心口自然不缺血和勇,马龙伸手呼撸了把方博的板寸头毛,这小子,是猜到上海要大乱,故意把人姑娘气走的吧:“这样也好,反正你家就快没钱了。”

“……妈的,明明是咒人的话,可我怎么越听越有道理呢。”

方博又笑又骂,塞了几大口肉,终于说了句正经话:“8月11日陈司令下令封江,我爸那死心眼,一把岁数了发什么少年狂,居然当场就捐了十几条大船,都是吃水最深日进斗金的大家伙啊,就这么填了满舱黄沙,眼睁睁让它们沉到长江底了。听说船上的老舵手站在岸边,都哭得跟三岁小孩似的。从今往后啊,这不进只出的,我家怕是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喽……侄座,你说,常校长这沉船填江的主意,能拦住小日本那么大吨位的战舰么,我看着悬啊。”

马龙垂眸不语,右手搭着发报机的弹簧按钮,食指打着拍子,力道很轻,落在铺了橡胶桌垫的案台上,半点声音没有。

“侄座,你这是打算发什么消息。”

“……方博,你不老吹牛会追姑娘么,这是柳永的《望海潮》,看不出来?”

“望海潮——噢,东南形胜那个呀,嗨,那我哪看得出来,这词牌曲谱都快失传了,就是秦淮河的画舫女,都没几个能唱全。侄座,看不出来,有两手啊。”

马龙慢慢闭上眼睛,手指仍不紧不慢地扣案击节,虚空中隐约有谁用了吴地软糯的乡音温柔浅哼。上海南站永远人群熙攘,摩肩接踵,但于他而言,除了孔令辉那偎在耳畔,一字一字地咬准平仄调的安抚,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左耳电流忽然传来急促的脉冲,马龙霍然睁眼,凝神细听。

“方博,拉集合哨!”

方博惊立而起:“怎么说?”

马龙甚至没有拿笔记录一个字,眼如寒冰,声寒彻骨:“是救援。轻装备上身,重武器——不用上车了……上海南站,让日机下了三枚炸弹!”

赶去上海市中心的路上,一车人都咬牙切齿骂爹骂娘,可真到了现场,谁也再骂不出半句,有的新兵蛋子直接就从车后厢滚落地上,抖如筛糠,身体弓成虾米,连连干呕起来。

太惨了,整个车站已经全部夷为平地,尸横遍野,焦臭扑鼻,残肢断臂,堆叠成山,流血漂橹,寂如坟场,连句□□都听不到。

方博勉力开口,瞪视马龙,满眼赤红:“上面有什么指示?”

“离这最近的德国租界警察已经确认,都死了,除了一个一岁多的孩童幸存,让他们送去了慈济医院治伤,没有生还者……全体都有!卸机油!点火!焚尸!截火!”

火星入油锅,登时炸响:

“狗娘养的!我操他姥姥! 我操他祖宗十八代!……

马龙掏出毛瑟,对空连放三枪:“现在是八月!想发瘟疫吗!立刻焚尸!”

说完头一个扛起军车里的两桶车油,拧开盖子,奋力朝尸山血海上泼去。

偌大残垣断壁,只有油水冲刷死人皮肉的沉闷响声,众人立在用沙袋堆砌的隔离圈外,纷纷举起机枪,瞄准,不知谁开口打破沉默:

“都看清楚了?”

众人皆喝:“杀!”

“全体都有!”

“杀!杀!杀!”

“杀!”

“杀————”

枪声齐响,烈焰冲天。

战事愈发焦灼,第二支队也即将拔营,赶赴上海城区支援,临走前,马龙和方博拜访了南翔李宅,那个幸存幼童,按火车站的登记信息查询,父亲应该姓王,如今就由李乐照顾着。

“他真是个奇迹啊。”

谁说不是呢,日本战机掠过车站时,他的父母求生心切,忘了自己的骨肉,疯了一样扑向缓缓进站的列车,这才让周岁左右的幼童留在了离爆炸最远的站台,他浑身是血,有的伤口被煤烟所覆盖,有的伤口已经化脓。于是他昏阙过去,又疼醒过来,放声大哭,搜救的德国警察连呼上帝,翻开死人堆,把他挖了出来。

“李先生,这孩子起名了么?”

李乐还不太会带孩子,正傻兮兮拿着拨浪鼓逗弄。

“你俩都别客气啦,叫我洵都便好。名字还没定呢。我刚有个主意,打算叫他台笙,既是站台得新生的意思,也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能笙歌下楼台,灯火归院落。从此安稳长大,每日欣然。王台笙,你觉得怎么样?”

马龙点点头,小台笙年幼初生,虽脆弱如嫩芽,伤口愈合却极快。

“我可以给他起个小名吗?”

“可以啊。”

“就叫盼西吧。洵都,这名字很有福气,我以前,就因了他,得了莫大的福气。”

“盼西?女孩?也好,名越错,命越对。就叫盼西了。”

部队连夜拔营,车队快速驶过苏州河,马龙单手握牢方向盘,随意瞟了眼桥底下的粼粼暗波,原本火车南站气派的建筑倒影,如今已再无踪迹。

“小龙,当年呢,柳三变的词可谓交口传唱,连打水井边打水劳作的寻常村妇都能哼得一二。传说就是因为这首《望海潮》里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才引得金主完颜亮起了投鞭渡江之志。”

“什么叫投鞭断流?”

“就是把所有的马鞭投到江里,能截断流水。”

“哪能啊,真的假的?”

“当然是吓唬人。不过三国两晋时期,吴国的末代国主孙皓倒是在长江上做过类似的蠢笨事情,他命人在江中轧铁锥,又用大铁索横于江面,试图拦截西晋的战船,以为这样就可高枕无忧。但是西晋名将王濬先放火熔软了铁链铁锥,又用船底贴了铁皮的联舫大船将其撞断,大军很快兵临城下,孙皓也只能石头城高举白旗投降了。啊,石头城就是你姆妈的家乡,今天的秣陵。多朝古都的建都史,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孙皓真够笨的。”

“可不是。”

哥,你说的总是对的。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如诗江南,果然又勾起了胡虏贼寇的狼子野心。

偏偏石头城里,怕是又出了个比孙皓还蠢笨的人了。

“方博,你家在秣陵可还有产业?”

“有呀,怎么了?”

方博忽然住口,猝然从副驾驶席上站起来,瞪大眼睛,压低声线,一把攥住马龙领口:“你劝我跑路?——你什么意思!”

“……你听说西晋的王濬么,打下石头城那个?”

方博恍惚了下,慢慢跌坐回原位,喃喃不已,痴笑不已:“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千寻铁锁,千寻铁锁,原来如此……”

马龙眉目清寒,在心里默默接下了后面四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枕流馆一别,心里总是空落,原来是老天爷在这儿等着我。

九州四海,芦荻飞絮,也不知要待到何时何地,才能与你再相见。

1937年9月23日,中国海军主力于长江最狭窄的江阴段全部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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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为啥选枕流馆作为云南上层的交流聚集地,梗在这里。历史上真实的枕流别墅也确实是石头建筑,与中国传统的木质结构建筑很不同。

很多人推测,后来美国那个建筑设计史上有名的流水别墅,是从枕流别墅里得到的灵感。

常凯申校长的沉船封江之举简直服气,那可是中国海军在甲午战争之后,时隔43年首度集结,多么值得纪念的时刻。结果他头一个命令就是把废旧老船全沉了,还强征许多民船一起沉,以为垫高河床就能拦住日本炮舰开进长江,结果咧。长江水战和江阴保卫战太惨烈了,光头是真不会指挥打仗啊。

下令沉江的海军陈司令叫陈绍宽,他也是受命委座不得已,算克忠职守尽心打仗的。

超级丹:打个酱油,这个当年孙立人在税警总团时期确实开发出了一套孙氏操典,他练兵很有能力。

龙仔和月光原型,我借了不少人的梗混着来,情节到了会一一说明。

上海南站是真事,日本人无差别空袭,连平民都不放过,属于反人类之举,历史上唯一的幸存者就是个幼儿,真名王家升。

关于千寻铁锁的典故可见,什么叫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借月光和龙仔的口吐槽一下打仗三流的蒋光头。从军事角度,他的嘲点多了去了。

嗯,方姓队友就是博儿,之前提过的第二个配角也出来了。

战争怎么催生改变一个人,就是博儿和龙仔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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