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总是走向废墟

                                 By 蒋勋              朗读: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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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哥王朝留下了一片辽阔的废墟。

   在废墟间行走,有时候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寺庙多到看不完,法国人编的旅游书把行程规划成三天,四天,五天,七天九天……不等的内容。

    最短的行程一定是以吴哥寺和巴扬寺为重点,找到了吴哥王朝文明繁华的巅峰,找到了城市布局的中心,再慢慢从中心向四周扩散,依据自己可以停留的时间规划出希望到达的范围。

    我在废墟间行走,我不知道自己如此短暂的生命是否可以通过、体验、体会上千年繁华刹那间成为废墟的意义?

    有时候,我倚靠在一堵倾颓的废墙睡着了。我想停止行走,停止下来,没有继续接下去的行程,没有此后的规划,我想静静在睡梦的世界,体验时间的停止。我想觉悟:自己的短暂生命,城市繁华,帝国永恒,都是睡梦里一个不真实的幻想而已。

    吴哥的建筑美吗?吴哥的雕刻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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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一直到此刻,使我错愕悸动的,其实是一片片的废墟,那些被大树的根挤压缠绕的石块,那些爬满蔓藤苔藓蛛网的雕像,那些在风雨里支离破碎的残砖断瓦,那些色彩斑驳褪逝后繁华的苍凉,那些原来巨大雄伟、却在岁月中逐渐风化成齑粉的城垣宫殿,一个帝国的永恒也只是我靠在倾颓的墙边,匆匆片刻睡眠里一个若有若无的梦境吧!

    许多朋友询问:去吴哥要多少天?

    如果还在梦境的废墟墙边,我必定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吧!

    如果不是肤浅的观光,不只是在吴哥,走在世界任何一片曾经繁华过的废墟,我们都是似乎再一次重新经历了自己好几世几劫的一切吧?自己的爱,自己的恨,自己的眷恋,自己的不舍,自己的狂喜与沮丧,自己对繁华永恒永不停止的狂热,以及繁华过后那么至死的寂寞与荒凉。

    我在废墟中行走,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我穿过一道走廊,方整的石柱约两米高,柱头四周雕刻了一朵朵莲花。莲花轻盈,承接着上面粗壮沉重的石梁。石柱四面刻了非常精细的浮雕,像最精致的刺绣,繁复绵密。浮雕刻的很浅,好像皮影戏映照在洁净白布上的幻影,华丽迷离却有完全不真实。石梁上的雕刻比较深,梁的上下缘也都装饰的莲花,莲花之上,一尊尊的神佛端坐沉思冥想。

    大部分的佛像已经被盗,从石梁上整尊被砍挖下来,原来佛端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使人冥想的空洞。

    我面对的是一个冥想的空洞,那精细雕凿的神龛里一个消失的人形,它仍然端坐着,它仍然陷入沉思,它还在冥想,而它的肉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到“佛”这个字,是从梵文翻译而来,采取了人与弗的并置。弗是没有,弗是存在的消失,那么,佛也就是人在消失里的领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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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廊是一个通道,原来上面有覆盖的石板屋顶。屋顶坍塌了,大片的石板摔落在地上,阻碍了通道。         廊的尽头是一道门,长方形的门,用重复细线凹槽的门框装饰,好像要加重强调“门”的意义。    

  我穿过廊道,看到柱子,看到横梁,看到屋顶,看到人在空间里完成的建筑。看到雕刻,看到花纹与莲花装饰,看到已经消失的佛像。

    我穿过廊道,穿过我自己的生命,看到成,住,坏,空;看到存在,也看到消失。

    我停在长方形的门前,门前有两层台阶,门被放置在比较高的位置。因为年代久远,门框有点松动了,原来密合的地方露出一两指宽的缝隙。门两侧侍立的女子,手持鲜花,衣裙摆荡,应该是阿罗多姿的妩媚,却因为整个建筑的崩毁肢解,女子的身体也从中央分开,分解成好几块。

    这是再也拼合不起来的身体,好像身体的一部分在寻找另外一部分。头部大多不见了,留下一个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身体。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停留在门前。这扇门像一个神秘的界限,界限了室内和室外,界限了这里和那里,界限了执着和了悟,界限了生和死,界限了此生和来世,界限了有和无,界限了进入和离去,界限了抵达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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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几乎是游客不会到的地方,这里被崩塌的石块堆叠阻碍,不容易行走。大树的根四处生长蔓延,屋顶上垂挂下来的顽强的薜荔藤萝,一些寄宿的野猫被惊吓,忽地一声,从阴暗的角落窜出慌乱奔逃而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留下我一个人听着自己从前世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脚步声,知道这一片废墟等待我许久许久,等待我穿过这段走廊,等待我站在这长方形的门前,等待我隔着一千年再来与自己相认。

    或许,吴哥窟真正使我领悟的是时间的力量吧!      

   一位当代的录影艺术家维欧拉,用摄像机记录物质的消失,经过剪接的节奏,维欧拉使观者感受到时间,感受到时间在物质上一点一点消失的错愕。一条鱼,存在着,像十七世纪荷兰画派用最精细技法画出来的鱼,每一片鱼鳞的反光,鱼的眼睛在死亡前呆滞茫然的瞪视,存在这么真实。然而,维欧拉记录了真实在时间里的变化。他使我们看到鱼的腐烂,苍蝇嗡嗡飞来,密聚在鱼的尸身上,蚂蚁攒动着,他剪接的节奏使时间的变化可以用视觉观察,鱼肉不见了,剩下一排像梳子一样的鱼骨,剩下鱼头,剩下瞪视的眼睛和尖利的牙齿。

    欧洲人在十九世纪最强盛的时候走进了吴哥,他们赞叹吴哥文明,赞叹建筑之美,赞叹雕刻之美,他们从墙上砍挖偷盗精美的神佛,甚至把整座石雕桥梁拆卸带走,巴黎的居美美术馆至今陈列着从吴哥盗去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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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哥其实早已是一片废墟。五百年前吴哥就被毁灭,城市被火焚,建筑上的黄金雕饰和珠宝被劫掠,人民被屠杀,尸体堆积如山,无人收埋,致死的传染病快速蔓延,最后连侵略者也不敢停留,匆匆弃城而去,吴哥被遗忘了,热带大雨冲去了血迹,风吹散了尸体腐烂的臭味,白骨被沙尘掩盖,血肉肥沃了大地,草生长起来,大树扶疏婆娑,有人回来看到一片废墟,若有所思。

    十九世纪欧洲人在强盛的巅峰走进了吴哥废墟废墟,他们震惊古文明的伟大,他们想占有美,他们用最贪婪粗暴的方法掠夺美、霸占美,试图把美占为己有。

    但是,美从不属于任何私人。

    美无法掠夺,美无法霸占,美只是愈来愈淡的夕阳余光里一片历史的废墟;吴哥使每一个人走到废墟的现场,看到了存在的荒谬,或许惨然一笑。

    斤斤计较艺术种种,其实看不到真正动人心魄的美。

    美,总是走向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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