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山》第五卷 胡生(十一)阿鼻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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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接上回,话说胡全儿在院儿里跟陆道爷说话,听到自己再要被人打死,当时懊恼,回身拎起把刀,赌气狠道:“道爷,来,来,来,干脆咱也甭费那事儿,你一刀抹了我就得了,省得零敲碎打!”说话工夫儿,再找陆道爷,踪影不见。剩胡全儿在院子里傻楞,这时听屋里声喊:“相公,当家的”,胡全儿哎一声,忙忙扔了刀,抹头往过跑,贴近床头儿,悲悲切切,“媳妇儿,三姐!想不到咱还有再见的一天,都以为你不行了呢?”

  三小姐笑笑,“搭我起来”,胡全儿直拨楞脑袋,“歇着,歇着,要水我倒,要饭我喂,兹你说话,全是我跑腿儿”,三小姐欠身,“劳动你了”,还要下地。胡全儿一把按着,“不让你动,不让你动的呢”,语中哀怨,回头挑一把泪道:“我烧火去,看咱家都没点儿热乎气儿”,等着水开,香茶把盏,热点儿稀粥,伺候着三小姐说话吃饭,不提。

  一晃儿过去半个多月,三小姐恢复过来。这天,胡全儿打家里出来,寻思到街上去买几斤好蹄髈,给媳妇儿补补。在买卖铺户上买完,拎了家走。

  没两步,见街面以上乱乱哄哄,胡全儿琢磨,“诶?这热闹可看不得,老道说我要挨揍呢,瞅躲远着点儿”,说话儿往旁边幌子下挪挪。心头想事,脚就失准,没留神,一退步,拱翻了人家的挑子,溜了一地的馒头稀饭,敢情这还有个借人门口做小买卖的。

  胡全儿心乱,“怕甚么他还就来甚么?”唯恐矫情,少不得口角几句,上来赔礼,“诶?这位,咱家过路没瞧见,对不住了,你看我——”,刚想说,你看我赔你挑子,一摸兜里,就剩两个大子儿,话到嘴边儿,只好又咽回去。便那位不饶,开始看挺客气,半截儿没了,脸上带相儿,口就歪的,“哎呦呵!这茬儿老点儿嘿!说大话,使小钱儿,看你怎么?要搂庄儿包圆儿是吧?那掏钱啊?吭哧瘪肚半天儿,说个便宜话儿就完了?”

  胡全儿火腾就一下子上来,按了又按,压了又压,强赔笑脸道:“不是,这位仁兄,话不要这样伤人,咱家也是要脸面的,哪肯不管?不过呢,我今儿出来仓促,也是带着钱不多,你看,才我买了够五斤多的猪蹄膀,兜里全不剩嘛儿,这样,我交个信物作押,回头来赎买如何?”“呸!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倒认识你是谁啊?你押,好押个甚么?”

  胡全儿一忍再忍,“便这身衣裳总值个三两五两的,押这儿看行了吧?”“呸!你就是押了貂裘锦袄,是你能穿,我又穿不了的,不行!”胡全儿心骂,“棒槌,不穿你不能当了换钱?活该你卖粥吆喝咸菜,真穷疯了!”心里着急,人便围上来不少。

  那人不依不饶,当街甩开闲话,甚么难听说甚么。在最后,胡全儿是真压不住火了,蹦起来,抡飞了蹄髈,照那人一大耳帖子。你想他二十不到的年纪,哪里好脾气忍得?血气方刚正当时,当便不管不顾,几巴掌下去,好么,那人倒没脾气了。畏畏缩缩,缩颈藏身,敢就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

  连打动几下,胡全儿憋屈,便旬日间的阴郁一股脑儿发泄出来,看那主儿就倒了霉,眼封喉,口豁唇儿,整张脸都胖了一大圈儿。衣服扯破,挑子砸烂,锅计家伙儿全没个整的。

  眼瞅要出人命,危急之间,在人群外有人高喊:“阿弥陀佛,那施主还不住手”,胡全儿转头,喜出望外,过去见礼道:“大和尚,您怎么到了!”打抹打抹身上。和尚还礼,“贫僧云游,路过此方,现在北山寺中挂单,你这是——?”“唉!”胡全儿指了那人,备述一遍经过。惹那和尚一笑,掺了粥贩道:“也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好好说时,便答应了就是,何苦恶语伤人”,说话,拿出纹银一锭十两,“此作你的药费赔贴”,“那我挑子呢?”和尚无奈,又拿出五两一锭,“也拿去吧!”

  边儿上的笑话,“走吧,都够你回家娶媳妇了”,“不够,起码得三十两往上”,小贩咧嘴,瘸瘸点点。旁的起哄,“好你个肉烂嘴不烂,不该打你腿,合该打你嘴。便这么,回你挑挑儿,还来这儿站等,看谁再踩一回,两顿并一顿,不就够了三十两啦?”那人不理,锅、挑子都不要,一瘸一拐走了。

  那么说这和尚是谁?非是旁者,正是前见的白眉老僧。胡全儿引着,到一处茶坊里说话,“大和尚,昔日一别,别来无恙乎?小可还没谢过救命之恩!”说罢拜首。和尚掺起,端详胡全儿,“施主,看你这面相可不善呢?怎比那时还差?”“啊?唉!”胡全儿叹口气,“不是么?遭的事儿也多,人还说得打死我”,便把过往之事,一五一十学过一遍。

  那和尚点头,“噢,原来这样!那陆知陆文远,也曾与我交情,略知一二,既他有言,不妨,我来救你,只安心就是”,又说一会儿,和尚沉吟,“目今无事,且同你家下去看,左右是宅里毛病”,茶也不喝,跟随胡全儿家走。

  赶进了村,和尚即梭巡不绝,左顾右盼,不待胡全儿,自进了院子。胡全儿惊呼,“大和尚,你咋知道我家的?”那和尚拄杖肃目,半晌不语,“阿弥陀佛,你宅中不净,怨生了五鬼之灾,不死干净,不算罢休!”胡全儿眼睁得大大的,“是啊?那劳您给破破吧!”

  这正晌午,瞅饭口还没到,村子里闲汉不少,猛多个大和尚,都来瞧稀稀罕儿。那和尚走走转转,不理胡全儿,停在当院不动,手把禅杖一跺,“挖!”没等胡全儿动作,几个坏小子们过来,锹镐一齐,不多时磕着一物。软塌塌,臭烘烘,扒拉扒拉,所有人齐都跳开,敢情开始还憋着宝呢。这拉开一看,好么,直挺挺一具女尸,披花红褙,纱罩罗裙,天足,绣面一双缎儿鞋,簇新没烂。

  其他没怎么,胡全儿嗷一下蹿了,“啊,啊,啊!我认识她,好他妈大瓠翅儿!”旁的听胡全儿认识,彼此嘀咕,“诶?哥哥”,“咋地?”“胡全子可认识”,“嗯,备不住他干的”,“不能够吧?”“那谁知道去?人心隔肚皮的。”

  说着吵着,人群可乱了套了,不多会儿有地保过来,领几个人,跟着胡全儿他二叔,一把按住胡全儿道:“列位,可都上眼看清楚喽,今儿我算大义灭亲,就这么个宝贝侄子。”胡全儿扭项回头,“呸!算甚么东西?”还要骂,不消吩咐,他二叔那儿一使眼色,被旁的掌嘴,“老实点儿,有话跟咱老爷说去。”胡全强挣扎看大和尚,那意思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但见大和尚垂目,微微点头,胡全儿明白,不再言语了。

  用不多时,那县官领几个衙役兵丁进来,哗楞楞一抖锁链子,“嗨,跟爷儿们走吧?你小子的官司犯了”,抹肩头拢二背,驷马倒攒蹄,把胡全儿捆得结结实实,不由分辩,扯了便走。

  胡全儿随去衙门,还寻思要上堂分辨,不想知县就没问没审,直叫打了四十板子,监押死囚牢。这胡全儿可糟了罪喽,在死牢里边儿,不得伸展,屁股烂了,堪堪趴着。

  至夜,三更时分,蹑手蹑脚过来两个衙役,拧开锁,提了一个大食盒,“胡全儿?”“诶!怎么差官老爷?”“没事儿,来看看你,可能动不?”“我试试”,胡全儿支撑要起,屁股上刚定了血嘎巴,都粘裤子上头儿,疼得龇牙咧嘴。“老爷,动弹不得”,豆大的汗珠就噗噜噗噜不停。“没事儿,你趴着吧!咱这也是上支下派,同你无仇”,说着话打开食盒,端出几样儿小菜儿,“来,少爷,张嘴”,夹两片儿肉。胡全儿感激,心念叨,“敢情这大和尚不赖,挺照顾人的”,吃着喝着,碗中见底儿,又讨碗热水喝。

  衙役们起身,“少爷,吃好喝好没?”“有劳,都好!”“得嘞,恭喜贺喜,你官司完了”,胡全儿高兴,“同喜,同喜”,以为是要放自己出去。那两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喜我们可不喜啊!”拉起胡全儿,翻个个儿,倚立墙边。

  胡全儿在背后吃劲,口里喊疼,正张嘴,旁边见机,随手堵了块儿白绢,使力按住。另个就搬麻袋,一个摞一个,片刻叠在胸口,挤得胡全儿喘气不得,心才明白,敢是要命来的,多时憋闷,昏死过去。

  两人准备交差,这个把靠,那个就从旁看着。错神儿的工夫儿,瞧的那位吓一跳,“诶?别他妈顶了,快往下搬”,怎么?瞧捂得是他们家大人,胡全儿踪影不见,便再怎么闹腾不提。

  那么说,胡全儿去了哪里,在北山上寺中。亏老和尚及时,搭救胡全儿出来。再睁眼,见自己躺在禅堂以内,一摸身后,伤也好得七七八八,骨碌起身,“小可多谢大和尚救命之恩,唉,惭愧惭愧,累次劳烦,两世为人!”

  正自悲悲不已,看大和尚先点头后摇头,唉声叹气。胡全儿纳闷,“是救后悔了怎么?”待要问,和尚慈悲,指了胡全儿道:“搭救几次不要紧,横竖是得救活!便你身上多灾多难,才脱冤狱,还有两处缠磨,不上明日,必要家遭回禄,可敢回去救你媳妇儿吗?”“啊!我敢,和尚家不必说了,即就下山。”胡全儿咬牙,悲切切,怒冲冲,三步并作两步走,推开门往家里方向。

  这正是:“才脱生死虎牢关,又遇衙司把命担,不知前途生也未?且看朝起堂内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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