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白国华报道16年前,也就是2004年,一名叫王庆生的出租车司机向我诉说的故事打动了我,其后我去他老家安徽省蚌埠市长青乡宋滩村采访。
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淮河岸边的足球人家》,讲诉了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跟足球如何结下不解之缘,在中国足球面前如何不知所措的故事——三个主人公:王庆生在广州开出租车,支持着儿子王帅在上海踢球;王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终于选择了放弃;王庆生的叔叔(只相差一岁)王德龙四处漂泊,教小孩子踢球……
16年了,这一家人过得如何?
2004年,那《足球》还驻扎在广州市越秀区海珠中路97号。
一个出租车司机总会在深夜的时候停在我们报社门口,一来看看是否可以做点夜班编辑的生意,二来,他很想找本报同仁,诉说他自己的遭遇。
很幸运的是,他碰到了李璇(也就是本报现在的国内部主任,当时她来本报没多久),我们的主任被他的讲诉所打动。
11月15日,这位名叫王庆生的司机依约来到《足球》编辑部。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述中,他甚至记不清第一个认真倾听他故事的编辑,也就是李璇的名字。当年他41岁,记性已经快赶上老年人了。
王庆生说这是他长期精神高度集中的结果,通俗地说就是神经衰弱。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全家人的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力可想而知。现在的王庆生一碰到紧张的事情手就发抖,尤其是一看到交警,他就会忐忑不安以为自己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差错要被罚款。一天12小时紧张地注视着未知的前方,只有收车回到江夏他自己租下的宿舍后,他才能长舒一口气。
那是王庆生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之一。
前一年,2003年7月9日,淮河边上暴雨倾盆。入汛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袭击了这座铁路枢纽城市,也淹没了王庆生的家,安徽省蚌埠市长青乡,宋滩村。
这一场洪水让王家损失惨重,也让在上海东方明珠足球俱乐部踢球的王帅(王庆生儿子)打定了从上海退学的决心。
2004年11月,我去宋滩村采访。洪水已经退去16个月,但它的痕迹处处可见,村里很多房子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一条条水淹时的分界线,青苔顽强地从墙壁的缝隙里长出来。
王庆生一家的生活非常窘迫。原来在淮河码头上跑运输、后来不得不千里迢迢到广州打工的王庆生说,在每天开足十二个小时的出租车才能保证月入2000元;妻子赵秀兰原来在一家工厂当清洁工,月收入两三百元,但是失业了;还有个老母亲,平时卖点菜赚点钱,但是体弱多病,所以赚来的钱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王庆生的2000块几乎就是这个家庭全部的收入。
对于出生于1987年的王帅来说,他的足球梦也已经结束了。
2003年举家被淹之时,他所在的上海东方明珠足球俱乐部也在不断地催促他交拖欠的学杂费用。王帅怎么也开不了口,最终,在洪水退去一个多月后,王帅还是从上海回家了。
王帅回家了,王家一个很大的经济负担是解除了,但一家人唯一的梦想也就这样破灭了。
王帅在东方明珠俱乐部的费用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他在2000年读初中的时候,以1000元的“转会价格”从蚌埠回民小学“转会”至上海东方明珠,三年初中阶段,他交的钱很少,只是每个月要交两三百元的伙食费;刚去时签订的合同上写明,俱乐部每年会给每个学生培训费用,初中10000元,高中20000元(是以实物的形式),但是,从2002年他初中毕业开始,俱乐部突然产生变动,每个学生必须每个学期交纳3500元的学费,同时每个月上交1000元的伙食费。王帅一年的费用陡增至近20000元。在勉强支撑了一年后,王家最终只能放弃。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王帅从踢球伊始表现出的灵气远远超过那些城里孩子,他小学三年级时颠球就能颠3000多下,坐在地上也能颠球。以他和张卫为首组成的宋滩村小学队,居然在1996年打了一个安徽省贝贝杯的冠军,然后代表安徽到延边打了全国比赛,结果在当年的32支队伍中获得了第16名。1997年安徽冠军仍然是宋滩村拿的,这一年全国贝贝杯的战场移到了成都的都江堰。一支来自安徽农村的代表队能在全国性的比赛中亮相,这算得上是草根足球的范本。
在王帅四五岁的时候,王庆生就把孩子交给了叔叔王德龙(王德龙本分是王庆生的叔叔,但德龙比庆生还小一岁)。王帅八九岁的时候,严格的王德龙带领着他们这群孩子每天早上五点就开始训练,无论刮风下雨,甚至连洪水来时,只要能找到一块能踢球的空地,他们的训练都不会中断。
因为有如此严格的训练,王帅后来才会很顺利地被安徽著名的足球小学回民小学(国脚赵鹏的母校)看中,后又被上海东方明珠俱乐部看中。
但是,有天赋并不代表一定能成功,王帅的例子,包括王德龙后面碰到的许多例子,最后都被仍然在教小孩子踢球的王德龙总结成一句话:在外国,教练睁大双眼,盯着的是孩子的天赋;在中国,教练睁大双眼,盯着的是家长的钱包。
据王德龙介绍,现在王帅在巴西,不是继续足球,而是在中餐馆谋生。只是偶尔,他还是会去踢踢野球。王庆生则回到了蚌埠,继续靠开出租车为生,当年想培养儿子成为职业球员,梦醒了,但生活还要继续……
年轻时候,王德龙做过很多梦。
上世纪70年代末,他进入蚌埠市业余体校,几年苦练,却在高中毕业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身边的队友都被输送进了安徽省队,成为专业队员,而技术出众的自己却因为是农业户口,最终失去了这个脱离农村的机会。
如果是一般的农村青年,可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果,但偏偏王德龙是个多才多艺、心高气傲之人。他踢球,技术是队里最出色的;他唱歌,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直追专业歌手水准;他写毛笔字,家里的春联总是他一人包办。
就是这么一个之前全家人都以之为傲的人,从蚌埠市体校回来后,只能骑着三轮车给粮食局送粮食。
落选省队对王德龙刺激太大,他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只要喝了酒就会疯,他的父亲王守道、堂兄王德山和侄子王庆生都被他醉后打过。酒醒了,他会后悔不已,但酒精却是让他“解脱”的最好办法。
王德龙的酒越喝越多,神智越来越不清醒,在他28岁那年,他借着酒劲到村上一个流氓家里去算账,因为他觉得这个流氓老是欺负他当村长的老实大哥王德山,但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藏下一把刀子,把他捅了十几刀后逃走了。庆幸的是王德龙没有死,他被送到医院以后奇迹般活了下来。
这十几刀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如果没这十几刀,王德龙可能会在酒精的麻醉中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这十几刀让他从此滴酒不沾,也让他坚定了在外面闯荡江湖的决心。
因慕川菜之大名,王德龙只身一人于1992年到成都学厨。厨艺没学成,他却在一次参加足球业余比赛的时候被川中名宿李英璜看中,后者让他到四川队试训。
那时候,职业联赛还没开始,魏群、姚夏等人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成为成都的城市英雄。
试训的结果让李英璜非常满意,他说:“这是一匹来自安徽的黑马。”但这匹黑马在试训后悄悄地又回到了安徽老家,原因是,王德龙自己清楚,小腹上的那道伤口让他无法适应大运动量的训练。李英璜十分惋惜地把电话打到安徽:“你这个小伙子,不踢就太可惜了。”
1994年职业联赛开始,关注着川军的王德龙看着魏群、姚夏等人名利双收,他自己却在命理循环中遗憾———没有这十几刀,他不会去成都,也就没有到四川队试训的机会;但是又因为这十几刀,他没能成为职业运动员。
成都回来后,王德龙就在安徽老家开始带王帅(也就是他的侄孙)等人踢球。1999年,孩子们都长大了,王德龙又一次闯荡江湖,目标是浙江象山——东海边上的小县城。在一名当地老师的牵线之下,王德龙在一所中学里教女足。这一教就是四年,最终王德龙把这支女足队伍带上了浙江省女足亚军的位置。
王德龙觉得带女足不过瘾,还是男足有意思。几经辗转他又来到石浦镇,后来落脚于番头小学,一个月工资800块,不算正式编制。
在象山采访完王德龙以后,我的报道引起了当时广东顺德北滘中心小学校长徐福源的注意。他通过我联系上了王德龙,希望让王德龙去他的小学教足球。
就这样,王德龙又到了顺德工作,月工资2000元,学校提供住宿,吃也基本上不用付钱,同时学校还为王德龙的妻子王素兰提供一份工作。在顺德北滘中心小学,王德龙整整干了六年。2011年广东省代课教师转正时,北滘中心小学因为王德龙没有大专以上学历,于是没让他参加转正考试,这让王德龙非常难过。在当初“伯乐”徐校长离开学校以后,王德龙也离开了顺德。
回到蚌埠家里一年多后,2013年,王德龙在蚌埠吴安小学开展校园足球;2014年到2016年,在合肥龙岗小学和合肥市蚌埠路第二小学,负责两个学校的校园足球工作。
2016年,他转入温州市占鳖足球俱乐部,之后他又到靖江市,在生词中心小学带校队,他的队伍在靖江市男足、女足比赛中都获得冠军,因为成绩突出,他在靖江还给280名体育教师上公开课,获教育局领导和体育老师的好评,给他发了奖状。
2018王德龙前往四川宜宾,在国耀足球俱乐部担任俱乐部总教练,教大学生怎么上好足球训练课,同时,带学前班小该上足球课。在这里,王德龙挑选了一批精英孩子,重点培养,经过一年多的刻苦训练,他的队伍在一次全国邀请赛中打了第一名。
2019年底,由于腿伤严重,王德龙再次回到老家蚌埠,在第一实验小学担任校园足球教练。到了2020年,疫情来临,已经56岁的王德龙只能暂时赋闲在家。
作为一名草根足球教练,王德龙的最高光时刻是在2019年12月——在北京举行的中巴阳光少年足球项目新闻发布会上,王德龙作为嘉宾发言。王德龙介绍了自己如何以一名代课老师的身份,为了中国的足球事业,开展校园足球,带领农村孩子参加足球训练,并成功夺取省联赛冠军的励志故事,但这个励志故事的后面,是王德龙的“伤痛”:作为一名草根教练,他的价值难以被更多的人承认。
现在王德龙依然渴望到外面去。之前深圳曾有一家俱乐部联系过他,月薪6000(这在深圳是并不算高的收入),但他仍然想去,“只要你落实,我马上去动手术,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康复,带队我是没有问题的!“王德龙回对方说。只不过因为疫情,同时因为他脚部伤势严重,这件事情又没有了下文。
而不死心的王德龙,一直想找到一个稳定的、能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好好地调教出一批或几名小孩出来,但他没有学历,有的只是一颗足球心,还有这么多年的实操经历。但愿像王德龙这样的教练,不是中国足球隐秘角落的一枚弃子。
王德龙曾写过这样一副对联:“一扇禅心轻风起,半点慈悲佛门开。”
编辑 | 把球给我我要回家 图片 | 王德龙提供&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