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薇谈“女性空间”
这是一出关于所有人的《百年孤独》,相似的悲欢离合,千百年来不断上演,不过是男人载道,女人传情。这些反复出现的角色,模糊了身份、代际和姓名。庭院深深,也如同马尔克斯笔下没完没了的大家族:男的都叫阿尔卡蒂奥,女的都叫蕾梅黛丝或阿玛兰妲。在他们和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之间,男人都进退两难,女人都孤注一掷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蒯乐昊
全文约4357字,细读约需10分钟
作为疫情以来的第一场线下YOUNG TALK,南方人物周刊携手广东美术馆举办的艺术沙龙《女性空间》7月10日如期举办,与之形成呼应的是艺术家彭薇的同名个展。
此次展览集中呈现了彭薇2017年-2020年创作的《七个夜晚》《Hi-Ne-Ni》《故事新编》《窥》《这就是她》《梦中人》《器世间》7个系列的作品,涉及水墨、装置、影像等多种形式。
作为女性创作者,作家蒋方舟和艺术家彭薇分享了她们对文学、艺术的创作心得,也分享了女性对于情感、亲密关系、社会属性和社会刻板印象的理解和反抗,引起了在场女观众的强烈共鸣。广东省美术馆馆长王绍强作为当天对谈嘉宾中唯一的男性,也为女性话题提供了一个他者的眼光。
▲ 点击视频观看Young Talk“女性空间”专场精彩瞬间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内在经验的外化,它们涵盖了艺术家的知识和修养、感情和思索、探寻和创造。观众通过展览集中观看,得以探察到艺术家的内在。
当我们从《故事新编》、《闺范》的白色空间,进入《梦中人》和《窥》的灰色空间,再走向《七个夜晚》、《Hi-Ne-Ni》的身体与绘画对视的深灰色空间,最后进入《器世间》的黑色空间时,观众仿佛进入了彭薇的内心时空。
我们得以体会到彭薇在画面上反复描摹千百年来女性生存处境的动因所在:女性的身体与生活从来不是割裂的,女性与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过的其他女性亦都是共生关系。
何为女性空间?女性空间并非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物理的闺阁空间,它代表了一切历史、社会、心理空间的总和,是女性安身立命并激发潜能的小宇宙。彭薇在她的绘画里画出了千百年女性的相似命运,也画出了不同时代女性处境的尴尬、被动与荒谬。
正如展览策展人、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史家巫鸿所说:“在当代艺术家彭薇的画作中,这些两千年以来被类型化了的女性楷模,终于被从她们为忠孝节义而残损自身的上下文中抽出,被放大成为larger than life的独立个体。”
▲ 四位嘉宾在Young Talk“女性空间”现场
七个夜晚:梦境、鬼魂与幻象
看彭薇画她的《七个夜晚》,如同看一棵藤蔓是如何占领整座庭院。开始只是一粒梦境的种子,慢慢扩张开去,最终曲折蜿蜒,铺天盖地,上百条线索带着触须,自行摸索生长,在黑夜里也一刻不停。
在一次跟华裔女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相谈中,她告诉我,她的母亲跟姨母之间,日常的聊天问候就是:你最近做了什么梦?其自然程度,宛如老北京一见面就问:吃了么?
汤亭亭是美国人文和自然科学院士,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杰出文学贡献奖。
她的文学禀赋来自母亲,她母亲擅长讲述各种故事,梦境、传说、鬼怪故事、真实的家族逸闻,都被母亲讲得活灵活现。对梦境和虚幻的执念,似乎是女性特有的敏感和通灵术。
我和彭薇之间也保持着这样的通话,她有夜间工作的习惯,通常在中午前后醒来,然后我们讲一会儿电话,多半是分享昨晚各自做了什么梦。我们都对梦怀有相似的好奇心,认为做梦绝不仅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么简单,梦境之中包含有某种昭示性的密意,仿佛被编码过的剧本。
彭薇的新系列《七个夜晚》就是这样生发出来的,她画出了我们絮语过的那些梦。这个系列让我惊喜,不仅因为我在画面上辨认出了那些梦境的原型,更因为我看到她赋予梦境新的生命力。那些原本随风而逝的暗夜之花,被她用创作进行了二次编码。
▲ 彭薇作品《七个夜晚》(局部)/图源:广东美术馆
这是非常当代的作品,却使我联想起古典绘画里那些同样画幻觉、画鬼神、画虚实之间的作品,比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和罗聘的《鬼趣图》。我们聊过的那些梦的碎片,经过彭薇的折射和重组,变得更加复杂、深邃和迷人。
在中国的水墨道统里,叙事只是末流,上千年的文人画,不屑为之。宗教绘画和话本绣像会画叙事,但前者服从于固定的程式,后者服务于既定的故事,因此在创造性上都打了折扣,难以尽情舒展。
工笔楼台,所谓“界画”,也被归于匠人手笔。所以《红楼梦》里,贾母命题作文,命迎春画大观园,迎春大概是画惯文人画的,为难说不会,薛宝钗就教她:你把当时建这园子的‘房样子’,管工人要了来,稍作增减,那个方位步数是不错的。——亭台楼阁画,在水墨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彭薇打破了这双重界限,她赋予建筑以新的观看方式,来构建了不起的叙事性。这种跳跃而铺陈,隐喻和象征齐头并进的叙事方式,跟20世纪的小说和21世纪的美剧都有亲缘关系,她画中的人物虽然古意盎然,但叙事内核却是完全当代的。
她从中国古代绘画长卷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湿壁画中获得营养,赋予这些夜晚以独特的空间感:画面被事先裁过,靠高低的斜角,裁出纵深和透视。
▲ 彭薇作品《故事新编》(局部)
观众远远看去,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立体感,其实建立在一个绝对二维的平面之上,是浅近的、白描的,假作真时真还假的。“移步换景”和“散点透视”在画面中依然有效,但事先裁切的角度,让纸张本身暗示出一个远景的”消失点”,在虚空之中。
中国古代的宅第院落,其核心并非实用,而是秩序。建筑往往是社会结构的缩影,在彭薇的《七个夜晚》里,她不厌其烦地描绘砖瓦、台阶、掩映的树木,人物在尊卑有序、互相遮蔽的空间里被赋予更多潜台词,你的观看也得以重新组织。
但你来不及想这么多。你被画面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断勾引住视线:
心事重重、密谋起事的男人,手捧鸽子试图通风报信的婢女,被人揪住把柄的老爷,背后生出恶魔影子的青年。
春宫秘戏时男人手中执镜,供女上位的女人对镜梳头。女子持一把弧形刮胡刀,在替老爷剃须,一失手就可以杀了老爷,老爷命悬一线,而不自知。
院子里一人,露天倒地,身边置一壶酒,不知是酒酣醉卧,还是毒发身亡。屋顶上掠过神秘的黑猫和飞鸟。厢房里,空衾半被,孤枕无人,只余一顶男人的官帽,恭敬置于床头,这是诰命夫人的夜晚。
宝瓶折碎,女人执帚收拾残局,老妪稚子,隔窗相望,竹林中家丁们窃窃私语。有女出门夜行,仿佛要去执行任务;有女对镜试衣,镜中出现幻影;有女仗剑欲弑人,眉间似有复仇之意……
▲ 彭薇手稿
七个夜晚,周而复始,循环上演着阴谋、恩义、私情、伦常和凡俗。
这些故事荒诞、诡异、神秘,而又语焉不详,悬念迭起,彭薇一笔一画,用工笔的极端理性,在摹写非理性。
画面中不断出现昏睡的女子,她们或在阶下坐寐,或在榻上酣睡,这些沉睡者,宕开了一重梦中之梦,仿佛在宣纸之上,染出了一个又一个时空的虫洞。
这是开放式的叙事,欢迎观看的人自行演绎,同时也是彭薇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面里总有面容相似的女人反复出现,其中手拿画笔的,据说就是彭薇自己。但是其余角色,似乎也可以随意代入。
以至于每次我们在彭薇的工作室里观看这些画,都忍不住把画面跟我们曾经交流过的梦境进行比对,也会开玩笑地问:这上面,到底哪个画的是我?
她也就信手在画面上乱指一通:喏,这个就是你,这个也是你,这个还是你。
这是一出关于所有人的《百年孤独》,相似的悲欢离合,千百年来不断上演,不过是男人载道,女人传情。这些反复出现的角色,模糊了身份、代际和姓名。庭院深深,也如同马尔克斯笔下没完没了的大家族:男的都叫阿尔卡蒂奥,女的都叫蕾梅黛丝或阿玛兰妲。在他们和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之间,男人都进退两难,女人都孤注一掷。
▲ 彭薇作品《梦中人》
芝加哥大学的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教授在她的《异人同梦:《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考释》一文中,阐释过以梦境作为精神沟通的可能性。
汤显祖的《牡丹亭》本身即是以梦为媒、幽媾以通死生的典范。清初学者吴吴山,先后迎娶和续弦了三位妻子,这三个女人互未谋面,却因为对《牡丹亭》共同的喜爱,跨越时空成为了彼此的知音,合评合注了这部曲本。吴吴山的第三任妻子钱宜,甚至跟丈夫同时梦见了杜丽娘的魂魄前来道谢,两人的梦境不谋而合。
“可知鬼只是梦,亦可知梦即是鬼。”钱宜在《牡丹亭》第54出《闻喜》里这样评点。蔡九迪教授听说彭薇的《七个夜晚》来源自几个女人彼此勾连的梦,大感意趣,马上发来了这篇论文。蔡九迪正在把《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搬上歌剧舞台,受蔡教授的启发,彭薇也对《聊斋》进行了再度演绎。
都说画鬼容易画人难,画过《聊斋》才知道,其实最难画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长得跟人一模一样的鬼——外形上看不出端倪,如何让观看者知道对方是鬼,并感受到这种人鬼情未了的骇然和无奈?
彭薇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改变空间关系,以错位的大小、不合理的位置、镜子的使用、水墨罩染的虚实关系,援引女作家们的书信,作为挪用和并置,来重新构建这些故事。
彭薇是一个历史包袱很小的人,这在当代水墨阵营里面相当罕见。她轻快、妩媚,毫不回避绘画本身的物质性,相反,她大张旗鼓地提炼这种物质性,抽取最富形式感的物质性。
她的《窥》、《脱壳》、《好事成双》等系列,无一不是物质性的自白。笔墨技巧从来只是彭薇的工具和路径,任何形式的原教旨主义对她统统失效,她在画面上要实现的是性情和趣味。
▲ 彭薇作品《窥》(局部)
在彭薇的所有系列中,我最喜欢的是女体系列,经过了《七个夜晚》的锤炼,《脱壳》有了新的续篇:《我就在这里》。
每一层蝉蜕,都是一个死去了的“往昔之我”,这些麻纸糊就的女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梦境、鬼魂和幻象。
在《脱壳》系列里,女体上的图示大多来自古代绘画经典,比如《唐人秋色》,比如《秋郊牧马》。但到了《我就在这里》,这尊女体已经经历过层层蜕变,脱胎换骨,在造型和图示上变得更加自我和自由。
那些从子宫处蔓延上升的树,那些在胸口相撞的船只,都体现出更强的创造欲和生命张力。而在背翼处放肆恣生的白色麻纸,破除了女体的精致情态,仿佛一道粗粝的伤口,也像不顾一切地张开的翅膀。
你又想起《百年孤独》,那个扯着白布袋子突然腾空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蕾梅黛丝。
飞天的愿望无处不在。回到《七个夜晚》,你以为这将日复一日终无了局的时候,结果突然到来,彭薇画到了终结的《第七夜》,宿命的夜晚。
《第七夜》的灵感来自敦煌,榆林窟第25窟,这也是张大千最为钟爱的一个洞窟。洞窟北殿的弥勒经变,是根据《弥勒下生成佛经》绘制的。
▲ 彭薇作品《器世间》(局部)
据说翅头末城国王儴佉王把自己的镇国七宝台呈献给弥勒,弥勒转而把它施舍给婆罗门。众婆罗门得到七宝台后,为了能瓜分宝物,立即将之拆毁,每个人分割一部分宝贝带走。弥勒眼看费心营建的美好七宝台瞬间化为乌有,顿悟人生无常,便在龙华树下修道成佛。
《第七夜》的建筑不只是家宅庭院了,在庭院左右两端,人们七手八脚,正在拆毁宝塔。阁楼、藻井和构件散落一地,站在塔顶的女人,正在把零落的建筑构件往下扔去,工匠卖力地挥舞斧凿,塔下之人抢夺着如意。庭院之外,装车的装车,抬轿的抬轿,树倒猢狲散,不知要去向哪里。
苦心经营的生活崩塌了,而佛的顿悟却建立在崩塌之上,在废墟中生出信仰。
庭院里依然人来人往,阁楼上的女人从被窝中探出身来,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地上的女人手里多了婴孩,人间的繁衍绵绵不绝。孩子不会说话,只能举手指天,妇人也往天上看。
天上一个女人正在飞去。
她可能是之前画面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此刻时辰已到,突然超拔于红尘,手持宝剑,胯下骑一凤凰,自行遁去。
此前画面里上百个人物,怀揣爱恨情仇,同声说话,像交响乐,丝竹钟罄一起来,不分声部,同时上演。到这里方才钹铙轰然一响,宝塔碎了一地,梦的海市蜃楼,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