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海阳
<1>
作为一枚原始人,我还在襁褓里时就知道自己很丑。
唯一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一个山洞里,刚出生的我被扔在枯草堆上,耳边响着母亲绝望的哭泣声。父亲看上去很暴怒,恶狠狠地拎起我的双腿,从脚底看到头顶,我能感觉到他巨大的手掌,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着抖。
父亲最终没把我扔掉,是因为母亲的哭声和她身边那支棒子,当母亲挥舞着棒子哭得哀怮欲绝,父亲妥协了。他轻轻放下了我,倒退着走出山洞,再也没出现过。
因为丑,我的童年很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大家都像躲避疾病一样的躲开我,似乎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传染了我的丑一样。
我的个子小,手掌也不够有力,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开始学习追捕猎物,看着他们手脚并用跑得飞快,我却只能在一旁羡慕。我试过像他们一样奔跑,每次都摔得满脸是伤,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一个事实,我不但丑,还很蠢。
年轻的父亲们在孩子七岁时,通常会给他们精心制作一根猎棒或者石矛,让孩子们尝试真正的捕猎,但是我却没有。我有一次偷了母亲的棒子跑出去,想和其他人一样的挥舞。可棒子实在太重,我握不住,脱手飞出后砸到了阿乌阿的屁股,让她的父亲给我一顿胖揍。
阿乌阿是我喜欢的姑娘,自从不小心砸了她屁股以后,我就迷上了她。我喜欢她粗厚的嘴唇和滚圆的眼睛,喜欢她浑身长满金灿灿的长毛,更喜欢她走路时扭来扭去的屁股。为了跟她说话,我模仿其他人在她面前使劲地跳。可阿乌阿从来也不搭理我,她只喜欢跟在乌冬的身后,没事偷摸乌冬黑色长毛下健壮的肌肉。
乌冬是族长的儿子,将来注定也是要做领袖的,因此有一群孩子都愿意听他的话,做他交代的所有事情,包括每天来把我骗出去,再一起欺负我。
我不怪乌冬,也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自己长得太丑。如果有个浑身除了头顶,再没有一根毛发的丑八怪天天在我眼前晃,而他又那么蠢,连猎棒都拿不稳,估计我也要上前去欺负他。
因此即使我知道他们每天到洞里找我的目的,我还是很高兴,也很乐意跟他们到山谷外没人的地方,让他们弄一些脏泥巴抹在我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遮住我没毛的皮肤,才能让我看上去和他们一样。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有机会靠近阿乌阿,偷看她丰满的屁股和肥厚的嘴唇。
阿乌阿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在别的孩子围着我怪叫的时候,她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可天神知道,其实我心里真的很希望她能跑来欺负我。
没人的时候,我喜欢偷偷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脑子里也时不时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用削尖的竹片在河流里刺鱼,效率要比乌冬用猎棒砸高得多。我把竹片掰弯了,拿一根藤绳系紧两端,可以把特制的小石矛射出很远,运气好的话还能杀死奔跑中的兔子。这样我就不必和其他人跑得一样快,也能捕获猎物。
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入了冬,下了雪,我就成了整个族里速度最快的人。我把竹片绑在脚底,从山顶向下滑,眼前的树木快速从身边掠过,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乌冬和阿乌阿远远地看到我飞一样的身影,吓得都张大了嘴巴却忘记了叫喊。
族里面传言越来越多,很多人都说我是妖魔的化身,而我制造的那些古怪玩意,其实就是妖魔的武器。族长用山鬼甲卜了卦,证实了那些传言,根据族规,我只能搬离山谷,远离族人,到山谷外的平原去生活。
我走的时候母亲又哭了,不过她这次没敢挥舞着棒子保护我,族长是天神的化身,他的话谁都不能怀疑,母亲也不例外。阿乌阿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和其他人一起目送我离开,我想过去告别,她马上受惊了一样跳开,藏到了乌冬宽阔的背影里面。
山谷外有一片古树林,我找了个还算宽敞的树洞,铺了些干草,暂时住在里面。离开了人群,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我甚至学会了把脑中的想法用一种只有我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记录在新鲜的树皮上,这样就可以过了很久都不会忘记。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偷偷爬到山顶,从山谷的上面俯瞰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我离开之后,大家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母亲仍旧一个人住在那小小的山洞里,偶尔会带上棒子跟大家一起捕猎。乌冬和阿乌阿的孩子出生了,这小家伙的体毛要比一般的孩子浓密,连哭声都比我小时候响亮很多。再后来乌冬接替父亲做了族长,有时打猎经过这片树林,也会远远地扔下一两张兽皮,但却从来不允许我靠近山谷。
每次从山顶回来,我都会伤感几天,在那几天里我动都不想动,只是整日里躺在树顶仰望天空。我喜欢看着天上,看太阳和月亮交替在头顶出现,看密密麻麻的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慢慢地我记住了所有的星星,也记住了它们在天空中不变的位置。我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我走出很远,是不是可以靠那些星星找到方向,找到回来的路呢?
两年以后,母亲去世了,乌冬破例允许我回去告别。按照族规,女人去世要水葬,我沿着漂走母亲的那条冰河走了十多天,直到突然忘记了母亲的样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2>
我做了梦,苏醒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
前族长认为我是妖魔,是因为我的长相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没有一身浓密漂亮的披毛,全身光溜溜像刚剥了皮。我的手臂不够发达,还有些短,我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把双手搭在地上来增加奔跑的速度,只能靠双腿直立着跑动的样子,自己看着都可笑。
我知道自己的怪异,也渐渐习惯了与众不同,但即使在儿时最荒诞的梦里,也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看见和自己同样怪异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我醒来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方型洞穴,洞里很亮,似乎有人把太阳弄成很小,放在了洞穴顶上。幸好月亮还在,透过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月亮和星星们还好好地挂在天上,这让我放心不少。如果我要回到山谷,至少还有星星可以辨明方向,月亮也可以为我照路。
洞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从屁股的形状猜测,我认为那应该是个女人,不过她可没有阿乌阿那一身漂亮的长毛,看上去有些丑,甚至比我还要丑一些。
女人大部分的身体都包裹在一种白色的,非常薄的东西里面,那东西可以很好地掩饰她的缺陷,这让我有些羡慕。如果我能早一些想到,找什么东西遮住我无毛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少受些欺负?
女人见我醒了,显得很激动,她找来更多她的同伴,用一些奇怪的武器攻击我。我虽然不怕他们人多,但我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无法挣扎,也没办法反抗。幸好他们的武器威力很小,落在身上也仅仅是刺痛一下,到了后来我干脆不再反抗,反正也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
见我温顺了许多,他们找来更多的武器,逐一招呼在我身上,却无一例外地没有效果,我在心里嘲笑着,渐渐不再把他们当回事。照这样看,我只要拿回我的竹片,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部干掉。
那个最初的女人一直在洞里监视着,从来都不离开。我猜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的俘虏,她没办法杀死我,才会找这么多人来帮忙。时间久了,可能是无聊,她开始尝试着和我说话。
女人的发音很奇怪,听上去要比我们的话复杂很多。幸好我虽然学说话很慢,在理解力方面却极有天赋。经过她一遍遍地演示,我终于知道了她身上那白色的东西叫做衣服,他们囚禁我的这个洞穴叫病房,而我身上还插着的这些武器,他们称为医学仪器。
女人有个难听的名字,好像叫林凌,至少发音是这样的。这名字很拗口,远没有阿呜阿叫着好听,当然,她也远没有一身金色长毛的阿呜阿看上去好看。
林凌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还说其实我是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的,是他们复活了我。
对于她说的事,我心里其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只是苦于不会说她的语言,没有办法反驳,索性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母亲曾经讲过一个关于天神惩罚的故事。天神身边的一个女人,很喜欢说谎和仗着美貌骗人,后来天神罚她变得很丑,还被奔跑的巨象撞死。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林凌让我一下想起了那个故事。
有一天,林凌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尽管之前她已经反复讲过外面的样子,可当那扇又高又厚的铁门缓缓拉开时,我还是被吓呆了。
从小见惯了树木山林,我从没想过远离大山的世界是什么样。
林凌说外面会有高楼,那是他们住的房子,但她从没说过会有这么多,而且高得望不见顶,几乎挡住了大片天空。她口中的公路也要恐怖得多,数不清的叫做汽车的怪兽,在公路上来回穿梭,速度很快,发出让人惊悸的吼叫声。
林凌带着我,沿着研究所的围墙走上一大圈,这边可以远离公路,还有一排排整齐的小树。走在树下一条窄窄却很平整的小路上,林凌会上来挽住我的手臂,她说是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但我知道她又在撒谎。
她这样做,无非是怕我跑掉。
随着出门次数的增多,周围暗暗跟着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林凌用一根亮亮的细绳绑住我俩的手腕,说再领我走上一圈,明天开始要试着和其他人接触。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忍耐了这么久,我一直暗暗观察着星星,利用记忆中它们的位置确定着回家的方向。是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到我的大山,回到熟悉的地方。我可以跟乌冬商量,住在母亲的那个小洞穴里,即使他不同意,我也可以回到树林,我的树洞虽然潮湿,但也比这里好上太多。
我特意观察了四周,果然平时跟着我们的人一个都没在,看来他们对我彻底放了心,认为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接下来的事在我设想里很简单,只需要找个恰当的机会跑过那条公路,那些快速飞跑的汽车怪兽自然会帮我挡住追赶的人。过了公路是一些很高的高楼,穿过那些高楼,应该就是我生活的大山。
拴在手上的绳子要比想象中结实得多,我用力扯了两下没扯断,反而把我手掌勒出了血。林凌发现了我的意图,惊恐地瞪大眼睛,开始大声叫喊。
研究所的大门迅速打开,从里面跑出很多人,有些人手里还拿着医学仪器。没办法,我只好一手夹起林凌,快速向公路跑去。公路比想象中要宽一些,汽车怪兽们尖叫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吵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在怪兽中来回穿梭,灵巧地闪躲着,仿佛回到冬季的山林,我脚底绑上了竹片,快速地在树木中穿行。
远处有人蹲下,端起了手里的医学仪器,一声脆响后我右腿突然剧痛难忍,瞬间半边身子变得麻木。原来这才是妖魔真正的武器,比我的竹片和石矛要厉害得多。我苦笑着摔倒,一个速度最快的汽车怪兽迎面扑来,我只来得及把林凌推开,然后身体如同被奔跑的巨象重重撞击,飞出很远。
<3>
这一次醒来,我吓到了自己。
明明睁大了眼睛,明明四周的景物清晰可见,我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应该挺可笑吧?我还在纠结该不该问自己这么可笑的问题,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就在这里,还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分不清这声音是男是女,而且他的语言我很确定从没听过。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懂他说的是什么,就好像我天生就该会这样说话,甚至比我的族语还要熟悉,说出口也毫不费力。
“你到底是谁?”我有些紧张,声音里也带了些颤抖。
“我有很多名字……”
声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时期,对我的称呼也不太一样,你的那个时代应该是叫我做天神吧?不过我更喜欢自称是造物主。”
他说的我不是很理解,但天神这名字却再熟悉不过。
天神创造了我们,我们是天神的子民,天神一直在庇佑着我们,而族长,就是天神在地上的化身。这些事情从小耳熟能详,但其实我并不十分相信。
我是个思维怪异的人,大抵上只相信亲眼见过的东西,这也是前族长认为我是妖魔的一个原因。可如今我虽然还是没有亲见,但天神却真实地出现在了身边,我不禁惶惑起来,忘记了说话。
“我一直存在,却不可见,事实上,也确实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感觉到我,他们成了我的化身。”
“就像族长?”我突然想起族长的话,心里有些不忿:“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是妖魔呢?我真的是妖魔吗?”
那个声音呵呵地笑了起来。“世界上没有妖魔这东西,但你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很感兴趣。”
“什么叫做奇怪的现象?”既然不是妖魔,我放了心,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一些。
“你出现在了错误的时代,就像一种变异,与你生活的时代格格不入,这本身就很奇怪。而且你的身体结构和智力发育并不在设计之中,我一直都好奇,你究竟是什么?”
“你是造物主,是万能的神,怎么会有你还不知道的事?”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很久,就在我以为他可能是生气了的时候,声音又重新响起“其实我很普通,你看不到我是因为不在一个维度,你组成了我,当然没法看到我。世界就像一个无限循环,无数个你和更多的其他元素,组成了一个星球。而无数个这样的星球和空间组成你们眼中的宇宙,在我的眼中,宇宙这东西也许只是我身体一个极微小的器官,甚至连器官都算不上。正是数不清的这样的器官,才组成了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我正在消化他说的内容,因此没顾上回答,那声音又接着说道:“我说了,世界是个无限循环,在我的世界里,无数个我和更多的其他元素组成新的,更大的星球,然后是更大的宇宙,更大的器官,更大的“人”,这样无限循环下去,没有尽头。”
“你的意思是,也许我的身体里,也存在更小的宇宙和星球,还有更小的“人”,而我却是他们的造物主和神,是这样吗?”我似懂非懂,提出了心里的疑惑。
“有这可能,世上没有绝对的造物主,当然也不会有万能的神。对你而言,我是造物主,掌控着一切,但对我的造物主,我却一无所知。生命进化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不是所有的元素都会循规蹈矩,也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按部就班。正因为如此,生命才处处充满意外惊喜……”
“比如……我?”
“比如你!”
……
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互相制约,当你突破了一个,另一个必然随之变化。
征得造物主同意后我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对我来说,几万年的跨度最终只是一瞬,就像在乌冬和阿乌阿的眼里,也许我几天前才刚刚离开。
<4>
当我再次睁眼醒来时,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