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爸爸几乎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
他总是穿着那件旧的﹑灰色的﹑一眼就看出是矿工身份的工作服。
他的脸上总挂着那份憨厚的笑容,看起来傻傻的。可能因为总干体力工作的缘故,他看起来总是精神饱满,像有使不完的劲。
可能是爸爸常常下井的缘故,他身上一年四季都有浓浓的汗味,夹杂着矿井里的矿土﹑矿泥的味道。这大概是矿工特有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总是抢着干家里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他似乎都没有累的时候。
在姥姥家时,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用轧水机轧井水给所有人用。外祖父﹑外祖母﹑母亲﹑三个姨母﹑三个姨夫﹑三个舅舅﹑三个舅母包括哥哥姐姐和一大堆的表哥﹑表姐﹑表妹﹑表弟都起来用爸爸轧得水。
接着,爸爸帮家里的女眷们做早饭。盛菜﹑盛饭﹑端菜﹑端饭﹑拿馍,到现在,我依然记得爸爸递给我热乎乎的馍头时,那双粗糙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大家都已经坐好之后,爸爸才最后一个坐到饭桌上。大家吃完饭后,爸爸就开始帮忙收拾。撤盘子﹑撤碗﹑洗盘子﹑洗碗﹑扫地。午饭,晚饭都是如此。
我跟哥哥姐姐和一大堆表兄妹﹑表姐弟在田地里玩时,爸爸又开始在外祖父家的农田里帮忙耕地﹑播种﹑浇水﹑施肥﹑收麦,爸爸干农活时,头上裹着一块白毛巾,那时的爸爸,似乎身份从矿工变成农民了。
爸爸的形象我眼中跟变形金刚一样,我爸爸好伟大,什么都能干。因为爸爸的勤快,每年外祖父都给我们家大量的粮食,玉米﹑白面﹑大米﹑红薯等等,我们好几个月都不用买粮食,节省了家里的开支。
爸爸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只有一次,他跟妈妈说,他和几个工友想要聚餐喝酒,问妈妈要五十块钱。可妈妈不舍得给,说,五十块钱够买家里半个月的面粉了。
爸爸便不敢再吱声。
2爸爸并非视财如命的人,但他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拼命地工作挣钱,下井挖煤。
他更舍不得花钱,常年不买一件衣服,经常捡叔叔的旧衣服穿。内衣﹑袜子﹑手套烂了,都舍不得买新的。袜子常常是前面露着蒜瓣,后面露着鸭蛋。
有时遇到还能用的,他就捡回来接着用,旧手套经常一样一只。
有一次,爸爸骑自行车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几个小混混抢劫财物。爸爸身上虽然只有一百块钱,但爸爸宁死也不愿给他们。
爸爸将钱死死地搦在手里,死死地抓着自行车的车把。那些人使劲掌爸爸的耳光,把爸爸的脸打肿了。他们见爸爸宁死不拿钱,也无可奈何,放爸爸走了。
爸爸肿着脸回到家,妈妈一边用生鸡蛋给他敷脸,一边心疼地说:“你怎么不把钱给他们?让自己受伤害。”
爸爸说:“一百块钱够冬冬一学期的学费了。孩子读书多重要啊!”
是啊,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妈妈学历低,没有什么能力。只能靠摆地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维持生计,本来摆地摊环境就恶劣,再加上跟别的小商小贩抢摊位,妈妈只能凌晨都在那里摆摊。常年累月,妈妈积劳成疾,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
3我渐渐长大后,变成了一个虚荣心和自尊心极强的男孩子,跟朋友比吃比穿,却不知道努力学习,努力奋斗,靠知识改变命运。
我将我贫穷的出身和别人对我的鄙视的原因归结于爸爸的身上,开始埋怨爸爸的无能,不能让我们娘四个过更好的生活。
爸爸说:“孩子啊,爸爸对不起你。没有让你过更好的生活。你好好上学,可以靠知识改变命运!”
我却听不进爸爸的话,还是过着跟狐朋狗友胡吃海喝﹑醉生梦死的日子,成绩在班级里的下游徘徊游走。
哥哥从技校毕业后,在矿上的救护队工作,收入很低,根本帮不上家里。
我和姐姐那时都还在上学,家里经济状况依旧很不乐观。爸爸一把年纪,依然在矿上工作,经常下矿井。
那时爸爸已积劳成疾,身体很不好。尽管爸爸对我失望透顶,却只是严厉批评我,从不舍得动手打我。想起那时的我,我真恨不得自己掌自己几耳光。
4我永远记得2005年10月3日的那一天,爸爸就在那一天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家人。
那天早上,我和姐姐放假在家休息。爸爸和哥哥向往常一样去河南鹤壁煤业集团二矿上班了。
妈妈那天没有出去摆摊,在家里做家务。
到吃晚饭的时候,邻居家的雯雯突然哭着跑来,喊:“冬冬哥,艳艳姐,二矿瓦斯爆炸了!我爸爸和叔叔(我的爸爸)都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妈妈一下子瘫在地上,晕了过去。我和姐姐把妈妈扶到床上,让妈妈平躺在床上。便飞一般地从家里奔出来,拉上雯雯。我们三个人打出租车到了河南鹤壁煤业集团二矿。
矿口的工作人员在疯狂地喊:“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边喊,边往外奔跑,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从矿口直涌出来。
里面已经禁止进入了。我却依然疯狂地在往里面冲。被大人们硬拉住了。
“爸爸!爸爸!”我在矿口附近安全的地方拼命地喊。
后来,矿上组织救护工人开始挖人,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听说今天井下有五十三人作业,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出来。
人陆续被扒了出来,死者中没有爸爸,受伤者被抬出来的也没有爸爸。
哥哥也在救援队伍中,不停催促我回家。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他在等哥哥救他出来!”受伤的矿工开始一个一个被送往医院。我和姐姐被别的矿工家属硬拽走了。
5当天夜里,新华社便报道出了一则新闻:河南鹤壁矿难27具遇难矿工遗体升井。妈妈血压急剧升高,住进了医院,哥哥为了抢救工作,彻夜未归。我和姐姐彻夜未眠。在家等了一夜。
第二天,我一早去了矿上。抢救工作还是继续,哥哥还在进行抢救工作。
哥哥看到我跑过来,让我回家。我留着眼泪,拼命摇头。
哥哥的眼睛已经肿了,脸上带着疲惫和恐惧。我知道哥哥心里的想法,跟我一样。怕见到爸爸的尸体,又怕一直找不到爸爸。
哥哥摇了摇头,紧咬着嘴唇又冲进了施救现场。半小时后,我远远看见哥哥背了一具焦炭般的尸体出来,那个身形配着那件沾满矿泥的衣服有点像爸爸那天去矿上上班离去时的背影。
我瞬间觉得心猛一冷,有种恐惧﹑惊怯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向哥哥跑去,想要看清那具尸体。哥哥也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哥哥放下那具尸体,急急忙忙地看那具尸体。
虽然爸爸全身烧成了焦炭,但面目依然可辨。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觉得“轰”得一声,天塌了。哥哥拼命地摇着爸爸的尸体,拼命地哭喊:“爸爸!爸爸!你醒醒!”我不知道该喊,还是该哭,我整个人直楞在那里,看着爸爸的尸体。
哥哥的工友王叔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硬生生地将我拉开。
我不相信爸爸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可爸爸确实死了。他睁不开眼睛,没有呼吸,右手紧紧握着拳头。
救护队里的人让我和哥哥通知妈妈和姐姐来见爸爸最后一面,我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怕见到妈妈跟姐姐,妈妈还在医院,我好怕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中午,新华社又报道出了一则新闻:河南鹤壁矿难,目前已知有34人死亡。河南领导赴事故现场指挥抢险工作。
姐姐在陪妈妈,她哭得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再加上她担心妈妈,她的脸憔悴了很多。
6在清理爸爸的遗体时,清理尸体的工作人员发现爸爸紧紧握着拳头的右手里搦着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笺,上面很工整地写了几个字:孩子,好好上学!
这几个字是爸爸的笔迹,是爸爸的字,却不知是爸爸何时写得。
原来爸爸好像知道自己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把他想对我说得话写在纸上,贴身放着。
在他自知他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刻,他把他要对我说得话藏在了手心里。
爸爸是想让我把这几句话记在心里,把上学放在第一位。爸爸是不想让我走他的路,希望我靠知识来改变命运。
这次矿难,34人死亡,19人受伤。矿上对于每个死亡的矿工的家属赔偿了20万人民币。
据说,那天死得最年轻的矿工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一起和爸爸遇难的还有一个工友叫秦叔,他的儿子原本定在第二天举行结婚典礼,结果这却迎来了这次矿难。
据说秦叔下井得那一天,秦婶提醒他今天别下井了,明天儿子就要结婚了。可秦叔说,儿子要娶媳妇了,要用钱的地方会越多,所以今天还是去下井工作吧。
结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爸爸死后,我想着爸爸的遗言,拼命努力学习,学了绘画,最终考上了武汉一所大学的艺术生。
如今,我也当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当我看着自己的儿子,听着他小小的心脏跳动着,我似乎理解爸爸当年的心境,也明白了爸爸当年的不容易。
父爱如山!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今天是中秋节,合家团聚的日子,我想借天上的明月问问:“爸爸,您在天堂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