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日月山

我要往哪走?一脚黄土,一脚草原,云在头顶。

据说,眼前这两座孤零零的土丘即日月山。在绵亘的祁连山脉上,它毫不起眼地凸鼓着。荒野清场般空旷,日亭、月亭都静默着,有种难言的肃穆。举目四望,苍凉无限,寂静无边。

文成公主的汉白玉雕像,以千年不变的姿态站立着,端庄、丰腴,目光坚定地凝望远方。我想,这眼光里,一定有不舍、不愿与不甘,但却能诉与谁听?她左手持镜,置于胸前,那是距心脏最近的地方。当年,她怀揣此镜,对故土的登峰一望,是否也如我见。

传说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长途跋涉,前往吐蕃嫁给松赞干布。其在日月山小憩时思乡心切,拿出日月宝镜,在荒凉如是的山上回眸一望,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景象。这是大唐最后一片疆土,翻过日月山,她将踏上入藏之路,山高路远,远嫁难归,不禁悲由心生。一怒之下,她将宝镜摔为两半,后来化为现在的日山与月山。

身为皇家少女,时值豆蔻年华,却带着和亲换取国家和平的使命,远嫁未曾谋面的吐蕃夫君。少小离亲,西出阳关,孤独油然而起,想想都觉心酸。文成公主摔碎的,何止是面镜子,分明是自己的一颗心。

一步步向山上爬行,感觉喘不过气来。不知属于高原反应,还是心理作用,越近山顶,愈觉空气稀薄。我知道,脚下的路并非寻常山路,它是文成公主曾经的履迹。同为女子,我可以想象她一步三回头的隐忍与纠结,更能体会她心碎一地的决绝与无望。如此联想,脚下的路便走得沉重,爬得艰难。抬前腿,迈后脚,每一步都如踏在心尖。

这时,忽然乌云遮天,风沙蔽日。我站定,深吸口气,继续攀爬。漫天风沙,令我睁不开眼睛,亦看不清远方。我低头走着自己的路,却想起我奶奶在世时说起的旧事。

奶奶说,我的老家有换亲的风俗,很久以前,有个村庄的一户人家特穷,妹妹小红为了让哥哥娶上媳妇儿,远嫁给了深山里的哑巴。婚后,哑巴经常打她。当然,哑巴的姐姐做了小红的嫂子。后来,小红回娘家,村里无一人能认出她来。带着两个孩子的她,衣衫褴褛,瘦得几无人形。村里人说,她才二十多岁,憔悴得已像位四五十岁的老妇。

奶奶还说,我太奶奶是个美人胚子,是指腹为婚,嫁给我曾祖父的。我年幼时,来家里串门的老人,常望着我太奶奶赞叹:啧啧,都这把年纪了,瞧人家皮肤那个白嫩,腰杆那个挺直!当时我不懂,只觉得太奶奶虽满头白发,却是很好看的。倘放到现在,绝对是肤白貌美、身材高挑的资深美女。

然而,红颜薄命,太奶奶一生不幸。太爷爷在世时,常常对其拳脚相加。刚生下年幼的爷爷,太爷爷就被抓壮丁的土匪,用扁担打得奄奄一息,抬回家没几天就咽了气。夫君走了,寡居的太奶奶,又沦为家里叔伯们的出气工具,稍有不顺,太爷爷的三个兄弟,便继续对她非打即骂,毫不留情。

小红及太奶奶的遭遇,是旧时众多妇女命运的缩影。无法想象,那沦为交易的婚姻、媒妁之言的爱情是何等荒唐。我幸运地看到,从我父母一辈起,男女都能自由恋爱,自主选择,可以不受外界束缚,结合在一起。

身为女子,关于爱情,若情非得已,我愿如刘兰芝和焦仲卿生死相依,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留千古传奇,更盼如卡西莫多和艾斯梅拉达,在墓地里遗骸紧拥,永不分离。我的选项里,唯独无文成公主这种极不人性的婚姻。那是怎样的社会,竟要靠女子牺牲爱情和幸福,换取国家的和平。庆幸未生于帝王之家,并生逢盛世,才能平安地体味着小老百姓的酸咸苦甜,过着自由、闲适的小日子。

我能体会文成公主的远嫁,也能想象她婚后的不幸。膝下无子无女,丈夫早逝……

时间在文成公主翻越日月山的刹那,凝固不前。立于日月山顶,望着寂寥的天边,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一行人。在苍凉的大地上,文成公主的送亲队伍状若行蚁,在漫天风沙中渐渐消失,唯这漫天黄沙,在日月山上盘旋千年。

一侧阡陌良田,一侧牛羊点点,日月山距天空很近,离尘世却如此遥远。在赤岭的风沙里,经幡恣意鼓动,猎猎作响,我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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