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个冰河时代宣告结束,大约在一万一千年前,有人从今天巴勒斯坦中部伯利恒附近(靠近圣城耶路撒冷)流水淙淙的小溪边,捡起了一枚鹅卵石。
石头在顺流而下的过程中,受流水冲刷,在砂石间反复翻滚摩擦,直到棱角尽失,成为圆滑可爱的卵石。
随后,有一双人手巧妙地将这枚美丽的卵石雕刻成了如今大英博物馆馆展品中最动人的一件。它显示了一对赤身裸体的人缠绵紧拥的姿态,这是世界上最早描绘男女性爱的物品。
这么经典的东西总能引发我们的想象,我们发现了性爱,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在这话题上我们总是显得那么拘谨避讳。然而在公元前八千年左右这件雕塑制造出来时,显然我们人类在这方面早已拥有复杂的情感。
在最后一次冰河时代后期,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人类逐渐由过去狩猎与采集过渡到定居农耕的生活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在产生着巨变。
以前我们仅仅是作为一个平衡生态大系统中的一小部分因子,现在我们开始尝试来克服大自然,想要赢得主动权。在中东地区,转暖的气候带来了一望无际的浩瀚草原,水草丰茂,土质肥沃。
人类曾经迁徙奔波,猎捕瞪羚,采集小扁豆、鹰嘴豆与各种野草的种子。然而,他们发现在这片崭新而肥沃的大草原之上,瞪羚的数量十分充足,而且停留在同一地方不迁徙,因此人类也随之定居下来。
一旦定居下来,人类就开始刻意收集一些谷物还长在茎秆上的植物,在这样收集与播种谷物的过程,他们几乎不经意地进行了一种非常早期的基因工程,慢慢地培育出世界伟大的主食农作物—— 小麦和大麦。
没错,人类从最初发明农业,就开始培育转基因作物——通过不断选择优势种子,保留那些有利于我们的农作物基因,加速或改变了生物自然选择的过程。
这种更加安逸的生活使我们祖先崇拜的神灵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来展示与庆贺自己身边出现的新的事物或关系,比如粮食、权力、宗教礼仪以及性爱。这件恋人雕塑的制造者,就是这些人类中的一员。
在大英博物馆,大多数参观者经过这对恋人雕像的展台时,都是视而不见般地擦身而过。
确实,从远点的距离来看,这件物品挺不起眼的。一枚灰不溜湫、大概握紧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而已。然而当你走近点瞧瞧,这是一对男女,盘坐着,四肢交缠到对方身上,仿佛一对不可分离的鸳鸯鸟。他们没有明确的面部特征,但你可以确认,他们肯定是彼此互望,深情款款。
我认为这是一种表达爱意最温柔的方式,堪比雕塑大师布朗库西与罗丹那些伟大的热吻中的情侣。
制作这件远古作品的工匠,也许我们应该称之为雕塑家,来自那图芬人,那图芬人大概在一万年前定居在现今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及叙利亚那个地域上,而我们这位雕塑家居住在耶路撒冷东南部的某处。
1933年杰出的法国考古学家兼神甫亚布·享利·布勒伊与一名法国外交官诺伊维尔参观在伯利恒地区的一座小型博物馆。诺伊维尔记录道:
“”随着我们行程接近尾声,有人向我展示了一个长木盒,装有附近地区收集来的形形色色的物品,但除了这件雕像,其他都是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我立即意识到这件物品的特殊重要性,并询问它的出处。对方告诉我这盒物品是一个途径死海,从伯利恒回来的贝都因人(阿拉伯人中的一支)带来的。”
对这雕塑浓厚的兴趣,驱使诺伊维尔去了解更多关于它的发现过程,于是他开始去打探人们所说的那位贝都因人的下落。最后他设法找到了最初发现这恋人雕塑的那个人。那人把他带到了当初雕塑出土的那个洞穴,位于伯利恒不远的朱迪亚沙漠。那个洞穴被称之为Ain Sakhri,所以那对让诺伊维尔着迷不已的拥抱中的恋人也便称之为Ain Sakhri恋人了。
更重要的是,出土这对恋人雕像的同一洞穴里还发现了其他的物品,明确显示了这洞穴曾经是一个日常居住场所,而不是一处墓葬。因此我们这件雕像作品在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肯定起到某种作用。
我们不知道它究竟曾经充当了什么实际角色,但我们知道这洞穴主人生活的时代正值农业的曙光。他们崭新的生活方式包括了收集与储存食物。
野草种子通常会从植物上脱落下来,然后轻易地通过风力传播,或者被鸟类吃掉,而聪明的人类偏偏选择那些保留在谷物秆上的种子,这是决定某种农作物是否值得培育的重要一点,因为你首先要保证栽培出的植物种子能牢固的呆在植物身上,然后才谈得上收割。
人类先是把这些种子采集、剥壳,然后把谷物碾磨成面粉。再后来,他们开始学会了把剩余的种子拿去播种。农业诞生了——从那刻起,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烘烤面包。
这种结果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性转变一样,产生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定居生活很容易遭受各种威胁——谷物歉收、虫灾、疾病等,几乎都由气候变化决定。然而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头,人类社会就会蓬勃发展。
这种很有保障的丰富食物来源成就了持续性的人口大爆炸,人们开始生活在两三百人组成的大村落里,这样的规模是史无前例的。当你屋里的储藏架上填得满满的,压力便降低了,你开始有闲心进行思考。再加上生活在这快速发展、落户安居的村落里,人们也开始有闲心来培养出新的社会关系,并且认真地考虑关于他们生活模式的各种转变。
我们这件缠绵相拥的恋人小雕塑也许恰恰代表了这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一种重新认识人类自身的思维。斯坦福大学的考古学家伊恩·霍德把从恋人雕塑中观察到的现象称之为“心灵的驯化”过程。
在过去的狩猎时代,人们关心的是人与野兽,野兽与野兽的关系,正如我们在前几讲看到的,冰河时期的祖先会雕刻驯鹿、猛犸象,在洞穴深处的石壁上,刻画各种野兽的形象。祖先刻画这些充满野性力量的形象,不是怀着温柔的心思,而是通过雕刻或描绘这种野性的力量,企望在狩猎中顺利的捉住它们,杀死它们。在很多冰河时期的岩画中,动物身上都插着矛和箭。
而当人们开始安定下来,有了能让自己安居的充足的食物,部落开始变大,人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多,此时出现这样一个表现人类性爱的雕塑,反映出人类心灵上的驯化、身体上的驯化、社会上的驯化,人们变得更加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只关心与野兽之间的关系。
也有学者认为这件小小雕像当年的真正用途可能与生育有关,有关人类的生育,或者更可能是有关农作物的生育。因为随着农业刚刚开始,早期的农耕人类并不了解让农作物繁茂生长的规律,可能会通过崇拜女性生育后代、哺育后代的能力,寄希望农作物持续繁育。
而在我看来,这柔情款款,缠绵悱恻的拥抱,强调的不是生育活力,而是在传达一种爱。当人类开始定居,并形成稳定的家庭,有了富余的食物,因此能够养育更多的孩子。也许就是在此刻的人类历史上,出现了配偶这种概念,丈夫与妻子。
以上种种观点还都是一种猜测,它的历史信息还有待发掘。从另一层面而言,我们可以不把它看做记录历史的文件,而是一件杰出的艺术作品,与我们直接沟通。
在本系列中,我将尝试去发现用双手创造这些物品的人们的故事——他们的恐惧与希望,有时甚至是他们的爱。Ain Sakhri恋人与罗丹“吻”的雕像之间隔着一万一千年的悠悠岁月,然而我觉得人类的欲望却不曾怎么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