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帝城》说开去

天气阴霾,不知怎么忽然很有听听奚派的情绪。于是翻出奚啸伯《白帝城》那段反二六“点点珠泪往下抛”,开大音量,窝在沙发里听戏看书。一字一句,尽是白发英雄的满腔悲愤,孤苦无告。对着窗外的阴雨绵绵,耳听他把二弟三弟一生的功过情分一一历数,如泣如诉,着实有些悲从中来。

刘备这人,从小读三国就看他不起。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抬爱刘玄德,不惜与他英雄比肩,我一向不以为然。此人性格懦弱,哭哭啼啼,身无所长又有点虚头八脑,加之妇人之仁,不够心狠手辣,委实难成大事,在我心里岂能配得上英雄之名?但今天这一段二六反复听来,听到那几句“锦绣山河孤不要,一心心与你把仇消。哭哑咽喉珠泪掉,珠泪掉,灭却东吴两开销”,倒忽然觉得,刘备出兵东吴这一仗,就算在战略战术上并无知人知己之明,但就凭他这份痴心一片的兄弟情深,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破釜沉舟,这份任人评说也坚持底线的一意孤行,不说英雄,也的确算得是豪气干云的大丈夫气概了。

听了十几遍意犹未尽,又翻出程君谋的同一段来,那是《连营寨》的版本,1932年长城公司的老唱片。一打开,80年前依依呀呀的胡琴声飘然而起,初听之下颇有呕哑嘲哳之感,但不经意地让它一再充满房间,却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温润动听。

两相对比,觉得单从音乐欣赏角度,我更爱程君谋这一版。这位“票友中的谭鑫培”,一段“点点珠泪洒下来”娓娓动听,毫不费力,很有点信手拈来的吟唱气质。从韵味和力度的拿捏分寸上,都是一流,据说当年有人评价程君谋的唱功说,“除余叔岩外无出其右者”,名不虚传。可是,如果从角色表现来讲,这是刘备么?恰恰是太信手拈来,而少了那份激越和悲愤。听起来这只是位颇有闲情逸致,在茶余饭后喜欢拉琴票戏的富家公子哥儿,而不是舞台上那个为了结义兄弟死于非命,而满怀生死两茫茫之义愤填膺的蜀中之君。

所以到了舞台上,除了追求唱腔优美,声音中的人物表现力当是第一位的。前辈成名成家的京剧艺人,除了做程式、唱板式完成这些规定动作之外,也从未放弃对人物性格、剧情呈现的艺术揣摩,并且根据本身的技术特点、艺术气质,所塑造出的舞台形象也就各有分别:余派的清矍,马派的潇洒,杨派的沉郁,奚派的苍遒,不一而足。

京剧舞台人物的刻画,的确是要通过“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这基本的五功五法来实现的。五功五法,就像百宝箱里的工具,练至化境,便可随心而动。坐在今天回想,在那个高手如云的年代,京剧表演曾是 多么挥洒自如而气概不凡。徐慕云书里,曾借张胜奎指点谭鑫培的轶事说:“须生这行,之所以排在各行之首,是因为里头难处太多。”张胜奎言道:“须生这行,没有学问不能唱;看的书不多,不能唱;肚子里的玩意不宽,不能唱;不经过高人指点,不能唱;行腔吐字没有研究不能唱;无有捷才,不能随时抓词,不能唱。至于凭着一条好嗓子,能嚎上几段,那真算不了什么。”

嘿嘿。这下真是切中要害了。如今放眼望去,这大多数的须生演员,只怕就快剩下“凭着一条好嗓子,能嚎上几段”了吧。人家同光十三绝里的张胜奎老爷爷几十年前就说过了,“那真不算什么。”

其实何止须生。如今京剧的即兴之美在舞台上已经难觅,而京剧表演也走进一条照搬标准程式、拘泥固定板式的死胡同,甚至以死抠流派老祖宗的唱腔为荣,一字一句一声一韵都不敢擅动。如果演员的最高目标只是要做一台照本宣科的复读机,那所谓刻划人物、所谓舞台表演又从何谈起?这种悲哀局面,实在令人扼腕。

为何表演上不再游刃有余?这戏校的学生,依我看也并不比旧时代科班的孩子们更偷懒吧。前阵子微博上还看到一组戏校小朋友练功的图片,下腰劈叉扳腿倒立,老师们心硬得一丝情面也无,那叫一个惨不忍睹,看得我和图片上的孩子们一起泪眼汪汪。所以,真是技术上的问题么?依我看,还是听听张胜奎老爷爷的话:多看点书,多长点学问,多见见世面,多找高人指点指点(如果还能找到的话),尽量让自己肚子里的玩意宽一点,眼界广一点,才思敏捷一点,才是恢复舞台即兴之美和表演张力的关键。

最近聊天上网,谈及技艺,大多数京剧演员和观众都常爱把“技在艺先”挂在嘴边,乍看之下很有道理,其实技艺二字,理当相辅相成、相伴相生。技术基础的锤炼当然很重要,但在学技过程中,也一定需要艺术领悟力的引领,才能事半功倍。否则埋头傻练直至技术炉火纯青,艺术造诣想必也不会忽然就从天下掉下来砸中你的脑袋。联想到中国的艺术体操、花样游泳、花样滑冰等等,在国际赛场上常常以高难度闻名,但最终还是因为缺乏艺术表现力而逊人一筹,其中的遗憾与京剧表演其实如出一辙。So,技艺双修,齐头并举,才是王道。

回头再说白帝城剧本。《白帝城》脱胎于《连营寨》,京剧剧目的发展变迁,有许多这类“渐变色”的改革,除奚啸伯之白帝城外,梅派霸王别姬之于楚汉争,马派赵氏孤儿之于搜孤救孤等等,均在此类,不胜枚举。不拘泥于老本,根据演员自身的声音特质和表演擅长加以量身改编,对于剧本情节,只要能够自圆其说,那么或增加或删减都未尝不可。而这,也正是梅兰芳“移步不换形”的京剧改良思路。

因此,眼下要谈创编京剧新剧目,这无疑就是一条早经前人实践检验过的最理想办法:在墨壳老本之上,根据角儿本身的技艺特点加以微调改良。正因其在艺术上一脉相传的延续性,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小幅前进,就不会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兀诡异。

当然,如果真有一代宗师般的创作才华,那也无妨请他大刀阔斧地新创剧本,只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确是个孙悟空,那即使他在台上大闹天宫,毕竟在台下的我们也乐见其成,拍手称快。如果左冲右突之下,最后跳出来的竟是位跳梁小丑,那实在还是算了。。。大家还是各自回家洗洗睡去吧。。。

201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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