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一】
十一月夜,大雪纷扬,皇宫的积雪没过脚踝。乾安宫里数百对龙凤红烛灼热地燃着,明明晃晃中尽是喜庆。
谢暮晨缓步走进了寝殿。他脚步有些虚浮,周身散着淡淡酒气。他抬眼,就见坐在床沿上的女子。谢暮晨冷冷一笑,仰头喝了口烈酒。
这便是他的皇后,上将军赵明玄唯一的女儿,明唤赵吟。可惜他从未见过她,只是在赵将军口中知晓她久居江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谢暮晨没有与她说一句话,冷眼看了她半晌后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赵吟透过红色盖头,在一片艳红下看着自己的夫君愈走愈远,没有挽留。她掀下盖头,又褪去繁琐的珠钗宝饰,洞房花烛夜,连合卺酒都是一个人喝下。她知道,谢暮晨今夜定是不会再来找她。
谢暮晨果然没有再回寝宫,而是拿了几坛酒来到后花园的芳菲亭。芳菲亭是为湖心一亭,若是春秋之日,可赏万顷荷莲,但此时亭上却冷得很,飕飕刮着寒风。
谢暮晨在落满雪花的石椅上坐下。
“你们都下去。”他开了一壶酒,冷哼了一声:“这个赵明玄,非让朕娶她的女儿,别以为朕不知道是为何意!”似乎更气,摔了一坛酒。
“你去……把陈倾叫来,让他来陪朕喝酒。”谢暮晨胡乱指着一人吩咐道。
众人见此,不再敢劝,只好去请陈倾陈尚书。
不一会儿,陈倾便到了。
“臣参见陛下。”陈倾只是略略抱拳行礼,见已喝得半醉难醒的年轻君王,微微蹙眉:“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陛下与皇后不行夫妻之事,在这喝什么酒?”
谢暮晨半眯着眼,对陈倾无礼的轻斥只是微微一笑。
“朕没见过她,不了解她,更不喜欢她。”
陈倾闻言,微微一怔,他和谢暮晨虽是君臣,但更是是挚交,怎不知晓他的性子。但即已到这地步,陈倾只好陪他一起喝酒,边喝边劝道:“陛下再不喜皇后,也要顾及上将军府。赵明玄是助您登基的功臣,他手握重兵,而陛下您登基不过几个月,根基尚浅……”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谢暮晨烦闷地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朕明白。”
谢暮晨懒懒看了他一眼,自嘲一笑:“姻缘难求……在错误的光景遇上正确的人是有多残酷?朕真正爱的人,连接受朕追封的资格都没有。”
陈倾愣了一下,看见他迷离的眼眸中藏匿着从未有过的哀情。
“阴阳两隔,哪怕是朕也没办法。”谢暮晨又啜了一口烈酒,随即对着陈倾举杯,道:“混迹于市井街头,朕不过一个风流浪子,只愿寻一姑娘白首与共。”
【二】
三年前,谢暮晨还是东秦七皇子,长相俊秀,才华横溢。虽不是太子却深得父皇喜爱,终是养成了娇纵顽劣,随心所欲性子。于是,乘着父皇忙碌无暇顾及他之时,偷偷溜出宫,一人一马,一萧一剑,当作浪迹天涯的游侠,去江南游玩。
正值暮春之际,京城的春花谢了大半,而江南,还是沐浴在阳光柔情下的花海中。
豫安城内,浣溪河静静地流淌,他买了一条小舟在河上游湖。他枕着手臂,不摇桨不划船,任水波将小舟荡去,小舟停在哪,他便在哪歇脚。
春日阳光柔媚,像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
船停了,停在一栋四层高阁前。他懒懒地瞥了一眼牌匾。“浣溪楼”三字映入眼帘。
他勾了勾唇角,还未等船靠岸,他便用轻功飞去岸上。惹得周边无数小姐向他看去。他也不回避,笑得更加灿烂,一双桃花目尽是温柔的秋波。
他这样的男子,哪怕身在皇室,也没有太多皇家的庄严,更多的是市井浪子的风流。
谢暮晨走入浣溪楼。一袭黑紫色衣袍,尽显高贵之气;一头乌黑半挽的长发披下,柔软得像是上好的丝绸;更甚还有那张白皙的脸,剑眉星目,挺鼻红唇,带着似笑非笑的顽劣神情,让姑娘们看了更为倾慕。
老鸨见谢暮晨,连忙笑脸迎了上去,刚想介绍姑娘,却见谢暮晨比了个静声的手势,而目光落在大厅的歌舞台上。
宽大的歌舞台上被四面薄纱遮住,白纱随风飘动若轻云,隐隐看去那里只有一位白衣姑娘。那姑娘跪坐着,膝上横着一架古琴,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舞动,清丽幽美的调子盈满了整座楼阁。
谢暮晨站在那,听得甚是认真,手指在宽大的袖间打着节拍。他眸光散着微微光点,嘴角不自觉勾起。
姑娘弹的那曲子在悠长静谧的低音中结束。众人鼓起掌,那姑娘抱着琴行了一礼,便走了下去。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谢暮晨缓缓上前了几步,负手吟道。
姑娘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她回头,只见那风度翩翩的紫衣公子噙着笑看着她,姑娘也微微一笑,算是回礼。而后消失在回廊中。
谢暮晨无奈摇了摇头,仅是对那姑娘模糊的一见,就是倾心不矣。他定定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对老鸨道:“我想见见她。”
老鸨满面红光,笑着答道:“我家若柳可不轻易见人。”
闻言,谢暮晨递了一块金子。
芳兰间。
谢暮晨喝罢一壶酒,眺望窗外盛景。
门轻轻一动,夹杂着酒香气的风从门缝钻进。而一股女子的淡淡玫瑰花香悠悠袭来,绕过他的鼻尖。
她还是一袭白衣,外罩轻纱,轻纱飘飖,宛若天边仙子。柳眉杏眼,而那眼,像是一汪清凌凌溪流,带着潋滟波光,朱唇红润,面庞亦是温润如玉。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朱翠香。”谢暮晨笑着赞叹道。
若柳含笑,点头致谢。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谢暮晨把玩手中的白玉萧,问道:“你可知其意?”
“公子引《离骚》之语是否不应景?”若柳道,声音若春风拂面:“此时正值春日,四处杨柳花开,何来草木零落一说?”
谢暮晨闻言,更是浅笑。这姑娘可是伶俐,话中尽是对他的拒绝。他撑着下巴,眸光柔和,但勾人魂。
“我从京城而来,京城的花都谢了,可谓花谢花满天。而江南确是杨柳花开,唯若柳一枝艳压群芳。这样好景致,我又怎能错过?”说着,谢暮晨暧昧地向若柳挑了挑眉。
若柳闻言,脸上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谢暮晨笑得更为风流。逗弄女孩,从来是他的本性。
渐渐地,暮色降临,豫安城中纷纷亮起来灯。连河面也是灯光悠长,甚至看得见河上漂游而过的小舟。
“我到豫安是想游玩七日,但之前从未来过,不知这七日姑娘可否带我游玩一番,为我讲讲这豫安盛景?”谢暮晨问道。
“若公子不弃,若柳愿意。”若有淡然一笑。
谢暮晨闻言,颇有些意想不到。这姑娘故意歪曲诗句,他本以为依着他的性子也会拒绝,没想到她却答应了。
“那便多谢了。”
“若柳告退。还请公子明日拿着玉佩寻我。”说着,若柳从腰间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递给了他。
谢暮晨接过玉佩,玉是好玉,也带着淡淡的玫瑰香。
在若柳快要开门离开的那一瞬,谢暮晨再次叫住了她,扬了扬手中的长萧:“若柳琴艺出众,而我萧吹得也三分好,不如与姑娘琴萧合奏一曲?”
“改日吧。”若柳歉意一笑。
【三】
第二日清晨,谢暮晨拿了玉佩去寻若柳。
若柳如约而至。一身淡蓝色幽兰纹短裙显得尤为素净,却典雅。
“今日天不热,不如我们去浣溪湖游船吧。”若柳柔声建议道,说着就为他引路。
谢暮晨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们并肩而行,惹得行人纷纷侧目。一个是风流乖张的江湖浪人,一个是倾国倾城的风尘佳人,郎才女貌,任谁看了都不由赞叹。
谢暮晨不避那些羡慕嫉妒的目光,反倒有些得意,连笑容也痞气了几分。而若柳,脸上渐渐爬满了红晕。
“你害羞?”谢暮晨挑眉。
若柳更是低下头。
谢暮晨轻轻一笑,伏在她耳边:“和我走在一起的女子,都让人羡慕。”说罢,他朗朗一笑。
两人架一小舟游湖。湖风拂面,有岸边杨柳的清香。
谢暮晨懒懒倚在船沿,听湖水荡起的波纹。面前是倾城美人,若柳纤纤玉手拨动着湖水,水下红鱼浅游,而手上水珠晶莹,在阳光底下散着莹亮的柔光。她笑容依旧,粉红的唇瓣,可爱的酒窝,还有仙衣点缀。看一眼,便万金难求,更何况有美人相伴?
谢暮晨从腰间抽出玉萧,在美人面前横萧而奏。他眉眼如画,尽是风流之态,暗含秋波。萧挑美人,瞟一眼她,似要勾人心魂。
若柳抬眼看去,第一次见世间有这样的男子,吹箫轻佻,却能吹出动人的调子。
“放眼山河万里路,九州花柳无数,流水匆匆,红鱼浅游处,乌蓬小舟佳人驻,萧音悠悠,浪子行归住。”若柳柔声清唱着。
萧挑美人,美人和歌,又该让多少风月浪子心欢?
李府的流觞曲水宴,若柳被邀为湖心亭乐师,谢暮晨也跟去,和一众江南文人玩喝酒对诗。
若柳于湖心亭弹古琴。谢暮晨则坐在曲水中游,那一出,正巧可见若柳的侧颜。几缕刘海随风轻荡,拨弄他的心弦。
酒壶漂流到他面前,他笑了笑,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一杯。又倒了一杯酒,举向正在弹奏的若柳。
“若问春归何处寻,柳风吹过暮晨情。”
若柳余光瞟过他,满眼笑意,她继续弹着。
“谢兄,我们的规矩是对一句诗,你怎么对了两句?不和规矩,罚酒罚酒。”一人道。
“好说。”说罢,谢暮晨连喝三杯。
“这乐师倾国倾城,我带走了。”谢暮晨放下酒杯,轻功一跃,飞向了湖心亭。他拉着她的手腕,道:“我们走吧。”
若柳抬眼,没有嗔怪,只温柔地道一字:“好。”
“各位,再回。”谢暮晨对在座目瞪口呆的文人们抱拳,戏谑一笑。轻揽若柳的腰肢,一跃飞出亭中。
夜晚,他们行走在豫安的市井街头。
晚来夜雨,雨如牛毛,细细落下,像是一场细密的网,网住的地方挂上了细小的雨珠。
谢暮晨撑着一把泼墨油纸伞,若柳跟在他身旁。她的衣服被雨水沾湿,不再轻飘,每走一步,裙摆被微微撩起,更有一番风情。
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在细雨下穿梭着,形形色色,路过他们身旁。
“你说的那家卖面的小摊,夜晚可会开门?”谢暮晨问道。
“嗯,会开的。”
那一夜,他们走遍豫安城的街头巷尾,只在一个破旧小巷寻得一家快要打烊的面馆。
可是过了那一夜,谢暮晨忽然得到父皇病重,极速归京的消息,他不得不与若柳告别。
而那有美人相伴的七日行程,终是没有完成。
“待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若柳,你愿意和我回京?”豫安城外的官道上,谢暮晨迎风而立。
“愿意。”若柳眼中闪过盈盈泪光:“我在江南等你。”
【四】
陈倾拿走谢暮晨手中的酒杯,他已经醉得瘫在桌上。
“三年间,你有很多机会,但为何前几日才去寻她?”陈倾问。
三年前,他忽然得知父皇快要驾崩的消息,奔波十日,连夜赶回京城。皇帝驾崩,朝政动乱,谢暮晨亦是卷入夺权的斗争。三年夺权路,谢暮晨得了赵家,凭着赵家军权登上了皇位。谢暮晨初登皇位,根基尚浅,还需受赵家掣肘,以至于被迫娶了赵家的女儿,而自己所爱的人,却阴阳永隔。
那是他混迹于市井才寻得的挚爱,他们在一起,不过才短短几日。但那短短几日,却让谢暮晨无法释怀。
“你也知道京城那三年什么形势……我自己都活在刀尖上,怎能保……保她性命无虞?”谢暮晨打了个酒嗝,此时的他因醉酒狼狈,一身华丽的喜袍衬不起他的俊逸姿容。
“自古帝王皆有三愿。”谢暮晨踉跄站起,握着酒杯,在亭中游荡:“一愿江山万里,天下长安。二愿福泽千秋,功过万代。三愿……得一挚爱相伴,白首而不离。”
“若是明君,一二两愿皆可成,可即使是明君,第三愿,也难成啊。”陈倾唏慰了一声,扶着已经醉了的谢暮晨:“陛下,臣送你回宫吧。”
“送我……去书房,我不要去皇后那。”
“陛下,何必执着?陛下如今已为帝王,不再是那个混迹市井街头的浪子。”陈倾无奈相劝:“既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便要得到对自己最有利的。”
翌日。依着当朝礼制,需要帝后二人盛装出席祭太庙。
赵吟穿着九尾金凤祥云宫装,由侍女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入谢暮晨的书房。
谢暮晨醉宿醒来头疼欲裂,心情烦闷。听闻赵吟的脚步,沉重地撑起额头,第一次看向他的新婚妻子。
但只是一眼,便楞在原处。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美好,一颦一犟皆是一样。
谢暮晨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扯了扯嘴角,唇边浮现一个淡淡微笑:“若问春归何处寻。”
“柳风吹过暮晨情。”赵吟笑着接上这句诗。
谢暮晨从榻上站起,走到她身旁。
“原来那个流落风尘,混匿于浣溪楼的女子,是赵家的女儿。”
“是。”赵吟低头答道。
“赵家设计你我相遇,在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是何居心?”谢暮晨冷声问道。
“陛下已经猜到了,不是么?”赵吟还是噙着淡淡的微笑,那微笑一如从前,可谢暮晨看来,心境全然不同。
谢暮晨自嘲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若柳,你可知我的真心?”许久,谢暮晨才问。他转身,背对着她。虽然平静,但心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碾过,如同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
“臣妾知晓。”
“那你呢?待我可真心?”
往后。
世人都说当今帝后伉俪情深。皇后为皇帝育下一子二女,皇帝则为皇后罢黜后宫。
又过了三年,赵家拥兵自重,趁着皇帝巡游江南时起兵造反。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手腕强硬,很快镇压了这次叛变。
赵家悉数入狱,被判秋后问斩,却独留赵氏皇后一人,依旧穿着凤袍,带着凤冠,守着凤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