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岀戏——第一出:最是误了一身雪色,一世月华

                    【叶蓁】

师父收留我的那一天,微雪,月色与雪色的交相辉映中,他是第三种绝色。

月光轻巧环住他,隔离开厚重的黑夜。他伸出手,嘴角噙着一丝若即若离的浅笑,道:“过来,徒儿。”

我怯怯的握住他的手,清清凉凉,却恰到好处。他携我离开凄冷的寒山,雪花润在衣襟发梢,被他拂去。

他告诉我,此地名桃花坞,一年四季,漫山桃花谢也不尽。

我叹道:“真是块风水宝地。”

师父欲言又止,一缕失意萦绕在他的眸色间,末了只道:“可惜,曾被一把火烧了……”

他的落寞越积越重,延伸过来,压得我不知所措。这时,便看见一汪花海中,立着一个红袍少年,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带了支毛笔龙飞凤舞。他闻声抬眸,一双眸子霎时如这桃花一般,镀上了金彩。少年抛了毛笔,两步并作一步,哒哒跑来,笑着行了礼,“师父!”

师父略一点头,并未多言。

少年打量我一番,终究问道:“这位是?”

“她是我在寒山拾到的,名唤叶蓁。”师父看向我,“日后便跟着这位师兄修习,为师先行休息。”

我点头,乖巧走到少年身边,欲拉起少年的手,他却作了一揖,“师父慢走。”

待师父走远,少年径直走回石案旁,拾起毛笔,迟迟不落笔。

“师兄,你叫什么?”我凑到他身边,问道。

半晌,他未答话。我立在一旁,手足无措,拿了一双眼睛偷偷瞟过去,只见橙粉的花色中,他的侧脸略显冷硬。

蓦然,他说:“我叫叶离,离别的离。”

这是叶离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简短,而余韵悠长,一时间,似乎满山满树都是他的声音,沙漏一般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我在桃花坞的日子,自此开始。

叶离欢喜喝桃花酿,他自己采了不少花瓣,作成一坛又一坛的酒酿,埋在后山,只等时机成熟,一开封,满心只有清冽的酒香。

我时常想向他讨一坛来,却总被他的疏离噎在喉咙里,说也不出。

直到一夜,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卷走睡意,我和衣起身,抬头望见一人独自坐在亭台上,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待走近,看见叶离痴然地望着竹林,一抬手,灌了满口的酒。

我小心翼翼踱步过去,他却突然道:“坐吧。”

愣了片刻,我慢慢坐过去,面前是一杯酒,泛着清香,融化在黑暗里。

见我未动,他又道:“喝吧。”

端起酒杯,顿时口舌缠香,如饮琼浆。

叶离偏过身来,直面向我,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太清楚。”低下头,我单看着酒杯里的自己。

“你可知你是什么人?”他又问。

“估计是,寒山的一个弃儿吧。”

“全忘了啊……”他叹道,复又望向竹林,一动不动。

竹林里,隐约透出些光亮,一闪一闪,似是离人飘落的泪。

“师父还未睡,许是在读书。”我道。

叶离未答,片刻后突然问我,“知道为何长河不枯吗?”

我思索半天,犹疑道:“莫不是世上的老死离别太多,流不尽泪,悉数落了长河里去?”

叶离扑哧笑了,一双眸子清炯炯的看过来,流光溢彩。

他说:“也是有意思。”

日后,他的桃花酿,少不了我的一坛。

如同往常一样为师父研墨时,他停下手中的笔,说:“三日后,同为师去一趟清云门,勿多言。”

“青云门?此去何事?”

“无非是青云掌门的寿辰,贺一贺罢了。你去告知叶离,早些准备。”

我去找叶蓁时,他满面疑惑,“师父一向不理这些俗事,这青云老多大的面子?”

我也奇道:“师父以往一概不理吗?”

“俗事不沾,清雅寡淡,言语也不曾超过三句……”

“可是……”

“好了好了,你快点准备吧,女孩子家最是麻烦,什么胭脂,朱砂,一箩筐的。”他打断我,半推半搡把我请出了他的庭院。

我本想说,一天下来师父会说几十句话。无法,我转回东间,收拾衣物。

三日后,我跟随师父、叶离前往青云门,一路上不时遇见他方门派。

叶离道:“这青云老果真好大面子,令八方门派皆去贺寿。”

我随声附和,“不知是为何。”

师父看向我,“许多年前,他杀死一个魔头,救了苍生。”

又是熟悉的落寞的压迫,我直勾勾望进师父的眼眸,只觉是一潭老井,深不见底。

抵达青云门时已过晌午,几个小童立在门外,拱手作揖,将来客请进府中。

青云掌门坐在主位上,头发已有些见白,而面容清秀,眸色清亮,正如山水墨画中人。他笑着谢过众人的祝贺,一抬眼看过来,不由端正容色,“原来是叶泽仙人,有失远迎啊!”

我不由气闷,觉得这掌门阴阳怪气,与师父不敬,目光便带了几分不满与生硬。谁料青云掌门看向我,“这位是?”

叶离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掌门,这位乃鲰生的友人,因家道落魄,投奔于师父门下,初来乍到,多有失礼,还望海涵。”

青云掌门闻言不再多问。师父终于开口,道:“陈兄近来万事可好?”

青云掌门一年答着,一面引师父入座。而叶离则拉着我,去了晚辈聚集的后院。

我犹豫半天,吞吞吐吐道:“师兄,为何……”

叶离将食指竖在唇前,“嘘,莫多言。”

周围是一群又一群小后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交换八卦情报。

“这次宴会,估计也为商议魔头重现一事,不知这天下能否太平下去了。”

“是啊,最近可出了不少是非,你听说了吗,玉微宗师的事?”

“听说了,可真惨,那么潇洒的仙人,竟为了区区一个黄毛徒弟葬送一切。”

“师徒之情毕竟不合常理,长老们也是迫不得已,谁知玉微宗师宁可自断修为,也不将那徒弟交出去,我若遇见个这般好的师父,那真是……”

“小声点,也不怕箬箦君回去罚你抄书。”

叶离突然一甩长袖,怒喝道:“乱议长辈是非,成何体统!”言罢拂袖离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去。

“师父和徒儿不能在一起吗?”踌躇着,我怯怯问道。

叶离盯着一朵摇曳的荷花,神情恍惚,半天喃喃道:“终究是不合道义的。”

随后有人来请叶离,说有要事商议,留下我一人,以及满池的荷花香,经久不散。

回到桃花坞的好几天,师父都未曾将我唤去。我左思右想,终究耐不住,跑到师父坐落在竹林里的庭院。

师父立在案旁,执笔挥毫。我蹭过去,唤了声“师父”,他低低回应。

一瞥间,发觉案上摆着一张张请柬,鲜红艳丽,略微刺目。

“这是谁要成亲了?”

“你和叶离。”

师父偏过头来,直直看向我,眼里是一层又一层看不懂的迷雾。我从未看进去过,亦从未看进他的内心。

他只与我笑,与我话过三句,待我不同常人,终究也将我嫁与他人,躬书请柬。

我步回去时,正遇见叶离,他低声笑了笑,“哭了?”

“才没有。”

叶离不再多言,只是从我身旁走过。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未曾想到,桃花酿也能这般厚重。

新婚当日,我独坐在洞房中,一抹残烛晃晃悠悠,房中的一切都荡漾起来,红浪翻滚。不知何时,亦是这般只身一人,淹没在红色里。

动荡,不安,到头来发觉,屋子是稳固的,天地是稳固的,晃荡不停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罢了。

叶离走进来时,跌跌撞撞,酩酊大醉,他沉默不语。再看向他时,只见他眼泪如同笑容一般流了满脸。

“叶蓁,叶蓁……”

“我在。”

“我们,都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蓦然,几缕月光漏了进来,透过红纸,席卷而来,包裹着叶离,如同我见他的第一面,他的周身是一浪又一浪的花海,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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