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野坐在去浙江的火车上,抬头看着交错的夜,他一定会想起,弹吉他的那个遥远的夜晚,被苦涩和甜蜜充实的。
01
那时候,小镇上热热闹闹,就连孤冷的清晨都沾满了俗世的腥味。每天早上集市上准会有人因为几毛钱的纠葛而吵架,围观的人看了一会儿,便不满足于单纯的骂街,自觉无趣地纷纷离开。
这时候的姜野每天都要从这样的早市中挤过,然后穿过大半个小镇,到另一侧的初中去上学。
姜勇是一名矿井工人,是一个典型又平凡的中国男人。但他总能做出一些与别人不同的事情来,就比如其他工人下班后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黑的发亮的工作衫、沾满了泥垢的胶鞋回家,但只有他总是要去离厂子旁边的浴池洗个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再卸去脸上工作的劳累与不耐烦,换上满脸的笑容回家。再比如,在这个连一所像样的高中都没有的小镇,他却坚持托各种关系、花了许多钱送姜野到镇子另一边的初中去读书,仅仅因为另一所初中去年有了两个考上了市高中的学生。
姜勇将年轻时自己和年老时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年少的姜野身上。
姜野的妈妈顾萱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女人,她妩媚又危险,像一朵艳丽的罂粟,在这平凡的菜园中格格不入。她尤其喜欢折腾,从借钱开花店、卖化妆品到开美容院,都坚持不过两个月,她执意地带给这个苟且着生存的小镇一点点浪漫,但显然这既不现实也不浪漫。
有好多人都是这样,自以为有能力改变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后来才发现能不被世界改变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顾萱很是瞧不起姜勇,她常常用涂成艳红色的长指甲指着姜勇:“你说你这辈子过的多窝囊,你就在井下呆一辈子吧。”
姜野看着她指尖上一层一层堆起来的指甲油,就像是沾满血的剑,直挺挺地锋利地扎进同一个伤口,再反复抽插几次,直到旧的血液凝固,一层层的,凝固上新的血液。
他小声插嘴:“你还不是用我爸下井挣的钱去打扮……”
“啪”
小时候的姜野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张牙舞爪的花瓶碎片,余光瞥见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又瞥见她因骂人语速过快而扭曲的脸,他心头一紧,酸涩从胸口涌上眼睛,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片都捡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又想起了那红色的指甲。
对于姜野来说,顾萱就像是永远立在心里的一颗刺,平时他已经麻木的失去了痛感,但只要有人从外面轻轻地吹一口气,这根刺就会立刻摆动,带给他清晰的痛觉。又或者当姜野企图拔掉这根刺,这根刺就又会报复性地扎得更深。于是它一直立在姜野的心上,并时不时地给他疼痛的反馈。
02
姜野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环绕着小镇的河水涨了一些,渐渐没过岸边一些低矮的石头,几个妇女蹲在露出的石头上敲洗衣服。
“你听说了吗?姜勇又送他儿子去市里学吉他了……”
“可真能折腾,那一把吉他不少钱吧,报个吉他班也得不少钱,这一家人,都真能折腾……”
“不过说姜勇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就说对姜野吧,他对那小子可真是上心啊,这辅导班那特长班的,一点都不耽误。对他家那口子也真是好吃好喝养活着,但他家那娘们可不是什么好折腾。”
“你咋说呢,那小子也挺争气,真考上市高中了,他家那娘们,可真是……我那天还看见顾萱和老张家刚从监狱里出来那个张大军混在一起……”
“张大军?要说他也挺可怜,进去那么多年,出来以后全家人都没了……他干啥呢?还不务正业天天画画啊?我看迟早还得……”
这时候刚放学的姜野来河边洗自行车,在远处就隐隐约约听到她们故意压低的讨论声,走近一点就听的很清楚,什么“顾萱”“不是好折腾”“张大军”……
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恨顾萱,但他并不能清楚地判断自己内心情绪的来源,或许是那一个红色的指甲划伤他太多次,或许是死寂发霉的湖水突然被石子打破肮脏的宁静,或许是年少骄傲时自尊和耻辱刺痛了他……
他涨红了脸,发红的眼睛瞪着河边的妇女,像一只猩红的狮子,从身后一把举起自行车,转了一下车把,狠狠地向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砸去。
少年没控制好力度和方向,车子愤怒偏执地扎进了水里,但激起了巨大的水花将几个女人从头浇了个透,衣服紧贴在身上,清楚地看见丑陋的下垂的乳房。
“啊,你个小兔崽子搞什么啊!”嘴里一边狰狞地骂着,一边飞快地收拾衣服拿着盆狂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到底是没有妈管的孩子,什么孬种……”
少年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青筋突兀地在叫嚣,他强忍住了冲上去再打那几个女人的冲动,因为他脑子里闪过了父亲点头哈腰一脸歉疚递上钱的卑微的脸。
他甚至庆幸车子没有砸到那几个乳房下垂的女人。
天黑了,像一块各种颜色交织的浓重的调色板。
姜野终于回到家,是顾萱给他开的门,他刚一进门,顾萱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你在外面搞什么了?”
姜野不说话,猩红的眼睛盯着她,愤怒在牙齿间摩擦。
她显然从没见过这样的姜野,像一只随时就会吃人的刺猬,愤怒地竖起自己所有的刺,只等她再进攻一下,就全力开战。她一瞬间慌了神,似乎明白此时的姜野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默默地捡着碎片的孩子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揉了揉自己方便面一样的头发,走回了房间。
坐在沙发上的姜勇起身,将眼里的关心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一个局促的手足无措的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
……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两分钟.
还是姜野先开了口,他收起了眼里的猩红,对姜勇说:“爸,给我下碗面呗,我饿了。”一如从前乖巧纯良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愤怒的少年并不是他。
吃过面,姜野坐在阳台上,拿起那把娇贵的吉他开始轻轻地唱着:
“他的幼稚 我的固执 都成为历史
破的城市 平淡日子 他要想拔掉心里的刺
反复地 刺痛着少年的自尊和身体
生活是这样子 不如诗
转身撞到现实 又只能如是
他却依然 对现实放肆 等着美丽的故事被腐蚀
最后的好梦 渐渐消失
放下玩具 举起双手 都没有微辞”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这根刺的存在,但他平静地接受了它,他还是觉得自己悲哀,倒不是因为心里的这根刺本来应该是支撑他的柱子;而是因为这根刺结结实实地、笔直地扎进了他的自尊,一下一下的血肉模糊。
风依然冷静地凉爽,星星依然任性地眨眼,还有萤火虫依然幼稚地提着灯。
他继续唱着:
唱着你是路过的风,是我的一颗星,是我过目不忘的萤火。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各种心事塞满,苦涩的甜蜜的。
他应该没有听到那天夜里的啜泣声,不知道是谁的。
03
转眼到了高三,市高中打出来各种各样的标语激励大家要把握最后的一年时间,考 上大学,走出这座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外面的天地,这个词在姜野面前闪着诱惑的光。
他不只一次地设想过自己未来的生活,三十岁的他每天会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披着星星哼着歌儿下班回家,她已经为他做好了饭,吃过饭就在阳台弹一弹吉他,自由浪漫。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他心里的刺。
姜野计算过他七点钟准时出发,从家到学校会路过六个路口,有四个信号灯,如果运气好只遇到一两个红灯到达学校,大概是七点二十三分,那么他要在学校门口左数的第二棵树下等待三分钟,看到露出车头的27路公交车之后再慢慢地在一分钟内走向车站,和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说“早上好啊”。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话,她还会扭过头,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清爽的刘海在阳光下跳起又不安分地落下,然后露出一个比阳光还明媚的笑,软软糯糯地说“真巧呀,你也早啊姜野。”
如果运气最好,恰好遇到她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他还有机会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帮她翻过不平整的校服领子,看着她半眯着眼睛打呵欠的摇晃的样子,笑着跟她说:“还没睡够呀。”
然后他们一起走到教室,大概有二百四十二步,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他们会谈起昨天的作业有多难,昨天张老师上课时又有多少人睡着了,今天路过的早市卖包子的又和卖肉的吵起来了。他们的世界很小,但足够与彼此分享。
进到教室,姜野撕下一张便签,看着前面的陆时歪着头思考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又弹回他的眼睛里,明晃晃的笑意。
“中午把昨天问我的几道题给你讲一讲吗?”后面还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
因为陆时说他的新发型很像一只毛发旺盛的狮子,于是小狮子就成了他和陆时之间甜蜜的代号。
咳嗽一下—接过—椅子后撤一下—接过。一气呵成。
“好呀”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姜野每天都期盼着中午,教室里人都走光了以后,就只剩下他和陆时,一前一后地坐着,一起解圆锥曲线、讨论光合作用。
后来的姜野总会想起那时候头发到耳朵的陆时,戴着大大的金属眼镜,里面探出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笑起来,咯咯咯地响个不停,认真起来,又是一副安静美好的样子,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像十八岁的陆时那么可爱的人了。
姜野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有两面,在那条拥挤腐烂的街道,他就像盘桓在淤泥里的苔藓,在潮湿阴暗中野蛮地生长;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面,在陆时的后面,他就是向阳生长的花。
陆时就是点亮他阴暗世界的光,是路过的风,是一颗星,是过目不忘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