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白衬衫会说话

青春可以在你旋转时被风鼓起的白衬衫里张扬。

1988年社区的广场有个水泥的大圆台。中间有根高高的柱子，顶上有美丽的霓虹彩灯。夏天的夜晚圆台上每晚有很多人在跳交谊舞。男男女女，衣角飞舞，彩裙飘飘。

那一年，你是社区的交谊舞王。青春可以在你旋转时被风鼓起的白衬衫里张扬。

相貌好，性格好，有深交的铁哥们，讲义气，见识广。会跳舞，会唱歌，会弹吉他，还可以耍几招武术。不怎么抽烟喝酒，没有不良嗜好。姑娘家明里暗里追着你，希望当你今晚的舞伴，希望与你相识相交。

那一年，你无意间看到和你一个厂的姑娘，秋水剪眸，笑语盈盈。

1989年，你带着吉他在她的窗下弹着吉他唱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有时是吹着动人的口琴。几经周折终于和她确定了关系。

90年，你第一次去女生家登门拜访，凭借一手好厨艺，成功获得了她家人的认可，小舅子从此和你称兄道弟，二十多年后仍旧记得你做的那一顿午饭的味道。

91年的五月，你看着她穿着时下流行的大红的婚纱，带着粉色的头珠，被大舅子背进你的家门。你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人。你那时候是多么坚定地以为你这辈子只爱她一人。

92年你新婚燕尔，你还骑着摩托车招摇过市，带着如花美眷游览江山。仅仅一年后，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93年社区的广场那个跳舞的大圆台被拆掉，建成了个小花园。那年夏天，你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你见到她的第一面觉得她丑极了——小眼睛，塌鼻梁，头发营养不良一样似的又少又黄还打成结根本梳不通。这样的相貌居然还脾气不好！贪吃贪玩，不懂事，爱撒泼，爱哭爱闹，还求你时刻陪着她。你完全不能理解别人为什么觉得她很可爱很好看。

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着了迷一样，去哪都带着她，任她在你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任她对你指指点点，任她夺走你爱抽的烟、洒了你爱喝的酒、打扰你爱睡的懒觉。但是，你还是想把你所有喜欢的东西都给她。你教她弹吉他，教她吹口琴，陪她画画，带她溜冰、游泳、跳华尔兹。

97年的大夏天，丑姑娘自己贪玩，穿着大大的拖鞋就要出门，从六楼的楼梯口滑倒，一路滚了下去，破了相。当时眉角破了很大一个口子，血蹭蹭地往外冒，猛一看还以为伤到了眼睛。你吓坏了，背着丑姑娘，一路焦急跑到社区医院，又打车到市医院，等在手术室外时一个劲儿地自责。那明明不是你的错啊。

03年的大夏天，丑姑娘贪嘴吃了太多的冰淇淋，大半夜一边哭一边喊胃疼。你披上衣服就背她去医院，一直折腾到凌晨。

是的，虽然她不高不瘦不白不漂亮，你还是爱着她，不管白天黑夜。

你舍得为她买漂亮的衣服，愿意为她变更自己的时间安排，你事事从她出发，把一切好的都给她。

一年又一年。

你白衬衫里张狂的青春变成了餐桌上美味的青椒土豆丝、板栗烧鸡、红烧鱼和糖醋排骨，你曾经弹着《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吉他在角落里落了一层灰，你曾经娴熟的舞步也只有过年时的KTV里才能一展风采。

社区广场的小花园后来又改成了十字路口。

是的，从1988年到2015年，社区广场从大圆台到小花园再到十字路口，你也从帅气非凡的二十二岁到如今的四十九岁。二十七年，你的青春不知不觉地在这些年每一天的晨光和夕阳之中逝去了。

但是，丑姑娘长大了。

被你精心呵护二十年的丑姑娘，在你的爱里汲取了力量，敢于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结交朋友，挑战不敢做的事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边享受自己的青春，一边还会打电话给你各种撒娇。寒暑假回家缠着你教她弹吉他吹口琴，却又等你把吉他擦干净的时候，一边嘲笑你拿手的调子是“小熊跳舞”，耍赖偷懒不愿认真学习，一边盘腿坐在床上听你拨动琴弦，听你说你也曾酷炫的青春，看你鬓角华发，心中默念，愿时光慢些再慢些，愿你未曾老去，愿你不会老去。或者，愿自己强大再强大一些，可以成为你的依靠。

如果你青春时穿过的白衬衫会说话，它一定会在80年代初就告诉你，快远离那个丑姑娘和她眸光温润的娘亲，因为她们会以爱的名义束缚你，限制你，让你溺在家庭的温暖炊烟的浓郁中，使你无法跳舞时灵动、拨弦时流畅。她们会让你离你飞扬的青春越来越远。

只可惜它并不会。

所以你成为我最爱的老爸。我最爱最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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