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垃圾中转站坐落于四环以外的郊区。在中转站的大门口,一盏昏黄的路灯静静地点亮着脚下的水泥地。灯的年纪也大了,于灯罩附近挑起些许氤氲。夜很深,夏虫不时翁翁地从灯影下飞掠而过。蛙鸣此起彼伏。
沿着中转站的小路往里走,在拐角的地方有一间简陋的铁皮房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房间的门虚掩着,光芒穿过缝隙,在门前的台阶上倒出一条波折的光线。
“哈,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被点亮!”铁皮房里,一只看上去还很崭新的泰迪熊公仔庸懒地倚在一张变了形的轮椅上,转动着它那双深邃的眼睛,嘲讽似的对着眼前的台灯说。
台灯坐在厚实的木板桌上专注地发着光,不时调整一下自己尾后的线,好让线头能够更顺畅地连接到桌子底下的插座。它听到泰迪熊的声音后轻轻地转动起自己的头来,礼仪性的微笑着看向熊仔,缓慢回答:“你说得不错,我也很感激自己到了这个地方之后还能发光,还能继续照亮一点点触手可及的黑暗。”
“怎么说?”泰迪熊眯起眼睛看着台灯那个发着白光的长方形脑袋反问。柔和的灯光打在熊仔的身上,让它的毛发看起来越发亮泽。吊在它身旁的产品标签也适时反射出一点动感的光圈。
“我是一个早就该被处理掉的家伙,”台灯说:“早在三年以前我的眼睛就已经坏掉了。那个时候,我无法发出一点光来。主人跑遍了小区附近所有的五金店,但是都没有找到能给我换上的眼睛。我太老了,早就该被淘汰掉了。市面上没有适宜我的配件。”
台灯调整着脑袋的角度,光线往泰迪熊身后的地方投射过去。
“那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泰迪熊伸出手,试图抚摸游离在它周围的光粒。可是微弱的白芒并不能穿过它小巧却厚实的手掌,于是在它脸上映出了一小块圆润的阴影。
“我以为自己的使命己经结束了,”台灯扬起微笑,声音平稳得仿佛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它说:“主人那年还在读高中,课业十分紧张,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很晚。可怜的小家伙,从他小学开始就没能睡上几个舒服的好觉。”
说到它的主人时台灯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光芒忽然悄悄加亮,蓦而却变得更加柔和。它的光线投到更远的地方去,仿佛角落里的灰尘都已感受到它的思绪。
它说:“主人需要一盏能够在夜里为他点亮书本的台灯,而我已经不能发光了。他的父母重新给他买了一盏崭新的台灯。那盏灯的样子可真好看,发出的光芒既明亮又柔和,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好。“主人捧着它,眼中流露出当年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神色。他满心欢喜地将那盏灯放到我以前工作的位置,然后又开始熬夜看书。我被他的父母扔进了小区的垃圾车里,转转折折地到了这儿。”
“或许主人以前也想过要换一盏新的台灯,”它喃喃自语:“我陪伴他的时间太久,光芒越来越弱,而且样子也已经落伍。我看见他在日记本里写过想要一盏新的台灯……”
“呵呵,人类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家伙?何况你都已经坏掉了,无法再满足他们的需求。”泰迪熊撇着嘴说,仿佛自己早已看穿了一切隐藏于这堆阴暗的垃圾背后的世故冷暖。
它接着说:“那些家伙就是这样,需要你的时候不惜重金将你买走,可转天过来发现你没用了,就眼也不眨地将你抛弃掉。他们才不会在乎你还能不能用,一切都只是为了他们的心里畅快而已。”
台灯安静的听着泰迪熊抱怨,等它说完之后才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否正确,我没法回应你。因为我的前半生只跟过我的主人而已,在那之前我没有和别的人类在一起生活过,我不了解。”
“呵呵,人类可不都是一个样的?还需要多了解谁?不信你自己扭头看看,就光咱们这个小小的破铁皮屋里面,有几样东西是已经彻底坏掉了不能用的?”
台灯抬头看了看它,微笑着并不言语。泰迪熊接着说:“不信你瞧……”它指着台灯身边的一大摞只有封面破损掉了的书籍,还有靠在书籍旁边的一个陈旧但却完好的相册,又指了指身下的轮椅。一样一样的,环指一圈过后说:“你看它们,哪样是已经彻底没用了的?所以说,人类绝对是世界上最冷血无情的生物,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垃圾!”
泰迪熊越说越激动,一下子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靠背,一只手拿起自己身上的标签来回晃悠。它咆哮道:“你瞧,你瞧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在工厂中刚被加工完成时挂上的吊牌!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现在都已经变成没人要的烂货了,而它居然还挂在我身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呵呵,它意味着我从礼物变成废物只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我的主人甚至都没顾得上将我的标签给拆掉就已经把我给遗弃了!”
说到兴奋处它居然一把将那块标签给扯了下来,重重地扔到地上去。台灯甚至看到标签从它身上分离时带走了那一小块区域上的绒毛。
它重新瘫坐回轮椅上,转动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似乎想要搜罗出脑海中所有关于遣责遗弃的最恶毒的字眼。可是呆了半晌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它重重地叹了口气,耳朵也垂了下来。它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一只出身高贵的名牌公仔!从我被制造出来的那天起,我的使命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人们高价买走,然后当成礼物送给另一个人。你知道吗?我的使命是当礼物,而不是臭烘烘的垃圾……”
泰迪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它靠着轮椅,两眼发直。
“孩子,你说的不对……”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泰迪熊的身后传来。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扭着头四处张望。
“你是谁?”泰迪熊问。
“你在我身上又蹦又跳这么久了,居然还问我是谁吗?”
泰迪熊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下的轮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睁开了眼睛,正慈祥地注视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醒的?”泰迪熊问它。
轮椅转动着年迈的车轮往台灯那边驶去。座椅下的轮轴来回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它说:“打你们对话开始那会儿我就醒了,只是听你说得热闹,不想打断你们。”
“哼,故弄玄虚……”泰迪熊嘟囔道。
轮椅并不理会它的埋汰。自顾来到台灯面前之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觉得你已经陷入了仇恨的涡轮里面,你怨恨人类,不是吗?”
“他们都是冷血无情的家伙,就算恨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吧?何况,换句话说,来到这里的东西有几个是不恨他们的?”
“喂,台灯!你恨人类吗?”泰迪熊冲着台灯嚷道。
台灯没想到熊仔会突然向自己发问,沉吟了一会儿,眼里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它说:“应该算不上恨吧?难过倒是有的。不过那都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既不难过当然也不恨他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主人因为有了一盏新的台灯就把你给扔掉了,这样你都不恨他们?”
“不恨。”台灯回答得干脆利落。它说:“世界上最愚蠢的情感就是仇恨,更何况我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可是他们都已经把你给抛弃掉了呀!就算是这样你也认为他们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
“主人虽然很早就说过想换一盏新的台灯,但是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起码在我还未彻底坏掉之前,他并没有抛下我。作为一盏灯,我存在的首要价值就是给人们带去一点微弱的光明。即使到后来我的眼睛坏掉了不能发光,他也没有立马就把我给扔掉。他抱着我问遍了小区附近所有的五金店……”
“他是一个念旧的人。我怎么能恨他?”台灯说。
“呵呵,念旧的人?你可真会自我安慰。”泰迪熊不屑一顾地轻笑起来,说道:“他要真是一个念旧的人就不会把你给扔掉了。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台灯看了一眼泰迪熊,又低头看了一眼轮椅,灯光忽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向轮椅表达此刻的无奈似的。
台灯说:“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体会过陪伴,就已经被送到了这里的缘故吧。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诉说,才能做到既不刺激你敏感的心灵,又能让你了解到所谓价值与使命,绝非是只以某种固然存在的形式而存在的。
“就拿我来说,在我的眼睛还未出现问题的那些岁月中,每当夜幕降临后主人都会将我唤醒,然后我便能安静的守护着他。他翻阅书籍,复习功课,在他学习进步的同时我也跟着他一起学习进步。我倾听他低声诵读文章,注视他解答习题。那些如今回头想去十分漫长,实际上却短暂如焰火的夜里,我看着他伏岸苦读。书中的图片越来越少,文字越来越密集,解答习题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有时会因为做出了一道难题而欣喜若狂,有时也会因为一张分数不尽人意的试卷而懊恼难过。他是一个刻苦的孩子,但或许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我见过他为喜欢的女孩子写情书,写了好多次,但却从来也没有一次送出去过的。写完就锁在日记本里面了,转天又撕掉。他是一个孤独又胆小的家伙。我也见过别的女孩子写给他的信。他总会很认真的看,看完以后就将信放到抽屉中的某个盒子里面,再也不拿出来,然后又继续读书。
“他的内心柔软,情感充沛,然而在成长的路程中却饱尝孤寂。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藏在抽屉中的秘密被发现了,积压在他心中多年的愁绪总算找到了一个喧泄口。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半夜里离家出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他曾离家出走过。因为天亮之前他又背着书包回来了。只有我知道他那天晚上去了喜欢的女孩家,在她家楼下傻傻站了一夜。他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了后来的情书当中,只有他和我知道。
“往后的日子中他过得更加刻苦了,我能够守护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他离家出走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在日记中这么写过,他说:‘我从来都是一个害怕黑暗的胆小鬼,我无法忍受自己的世界中缺少光明。可是当我伫立在那栋高耸的楼下,仰头观望某扇遥不可及的窗户时,窗里的灯光刺激到了我。那柔软的光芒衬托着夜的深邃,告诫我,如果我想要触摸到那点梦寐以求的光明,就必须只身一人闯过眼前的黑暗!’”
“你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泰迪熊打断道。
台灯轻轻摇晃着脑袋,回答道:“或许在你听来这无非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关于成长的故事罢了,但是于我而言,这却是一段理应铭记脑海的经历。在这段以黑夜作为背景的历程中,我不仅是以一盏台灯的身份存在着。我的主人害怕黑暗,而我发出的光茫能够为他驱散些许恐惧。在他那些孤寂难捱的时间里,我陪伴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徜徉在书籍与知识的海洋当中……”
“得了吧!这些压根就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傻话罢了!你在他眼中根本不过就是一个照明的工具而已!哪儿有什么陪伴?可笑……”泰迪熊大声反驳。
台灯被泰迪熊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了,只好仰起头不再看它。
轮椅也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叹息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轮椅才开口对着泰迪熊问道:“孩子,你清楚我们为什么会被制造出来吗?”
泰迪熊看了看轮椅,又扭头看了看台灯,回答道:“你们?呵呵,当然是因为人类有所需求才将你们制造出来的呀!那群唯利是图的家伙,怎么可能耗时耗力地做些没用的东西?”
“你这话说得貌似也不错。”轮椅笑道:“我们之所以会被制造出来,首先肯定是因为人类在某些地方有所需求。比如说我,比如说台灯。但是如果把这层意思往深了想,或许又不仅限于有所需求这么简单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明白。”泰迪熊耸耸肩,语气满不在乎。
“好吧,孩子。我问你,如果说人类将我制造出来是为了弥补他们腿脚上的不便利,将电灯制造出来是为了满足他们在夜里能够拥抱光明的渴求,那你转头看看,他们制造书籍,制造相册,制造这一个储存遗弃物的小小的铁皮房又是为了什么呢?或者再比如,制造出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泰迪熊跳到木板桌上,仰头想了一会儿,末了轻笑道:“我哪儿知道这么多?何况既然都已经被丢掉了,知道与不知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轮椅轻轻摇曳着,它说:“孩子,其实你一直都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意思?”
“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你就一直在以一种悲愤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处境。你或许认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要这么窝囊地被终结掉了,所以自始至终你都绝望地对抗着这里的一切,包括你自己。但是正如台灯所说,所谓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并不只以其固然存在的某种方式而存在着。
“人类社会有这么一句话,‘没有一个人会被彻底遗忘。’放到我们的世界中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在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东西是会彻底无用的。”
“其实我们和人类相比,在某些地方都有着共通的特性……”它说:“在人类的世界中,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并不代表他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相应抹除。他们结识朋友,创造价值,繁衍后代,在身死之前不停地进行着生命的转换。所以当他们从这个世上离去的时候,实际上只是存在的形式发生了改变而已。他们继续存在于友人的回忆里,存在于创造的价值中,并通过子孙后代的血脉永久地存在下去。
“人类是一群植根于个体孤独却在追寻群体的希望的种族,他们仰仗希望和信仰而生生不息地存活着。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共通点就在于,他们仰仗希望,而我们之所以被制造出来,是为了给他们带去希望。
“所以说其实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们同样不会因为现在这个躯体的消亡而被彻底的消亡。哪怕已经成为了垃圾,我们还可以被分类,回收,然后集中到某个工厂中,被拆分,转换成某种材料,再被加工成其它的产品。虽然不再是现在的模样了,但我们依旧存在着,只是换了一种形态继续发挥着我们的价值。就算是那些无法回收的垃圾,比如说食物,他们被人类吃掉了,但却变成能量活在了人类的身体当中,只要这个人活着,它们也就还活着。”
轮椅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联想到了什么陈年旧事。它轻轻晃动着自己年迈的躯壳,轮轴适时发出一阵如同呜咽般的声音。
它说:“所以孩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悲愤地来面对自己的生活。你还很新,你将来的路还很长。总有一天你会再度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去,所以你需要冷静下来,并且认真的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你是说,我,还能回去?”泰迪熊诧异地盯着轮椅,两只眼睛不住地闪烁,说话也不利索了。
轮椅继续摇曳着,它说:“如果你真听进去了我刚才的话,那你就该想得明白,事实上咱们这儿压根也不是什么处理站,而是希望重新出发的起始站。”
“那这么说,我真的还能回去?”泰迪熊终于坐不住了,从桌子上一跃而起,再次跳到轮椅身上。
“相信我,孩子。”轮椅轻声笑道。
“可是你刚刚说的,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是什么意思?”泰迪熊向轮椅发问。
“你还记得刚才自己说的使命吗?”轮椅反问它。
“我说我唯一的使命是当礼物,而不是,不是臭烘烘的垃圾……”泰迪熊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为自己的蠢话而羞涩。
轮椅安抚它说:“别担心,我并不是要指责你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没有谁的使命只是成为一件礼物而已。”
“那么,你能告诉我,我真正的使命是什么吗?”
“每一件东西的功能与作用都不太一样,所以核心价值也不尽相同。我无法准确的告知你关于你的真正使命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是无可厚非的,那就是相对于我和台灯而言,陪伴是你区别开其他任何东西的最主要的价值。
“成为礼物只是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的一个过程,而陪伴那个人,给他的生活带去一点欢乐和希望,才是你存在下去的真正意义。”
泰迪熊听轮椅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它想到了将自己买走的那个中年男人,想到了他将自己抱在怀中前往前妻家里时掌心的温度,还想到了他将自己亲手递给多年未见的女儿时眼中的忐忑。
这一刻它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并不富裕,与他的前妻相比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可他为什么还会选择自己这么一只华而不实的昂贵公仔,来作为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呢?
“陪伴和希望。”泰迪熊在心中念叨着:“那个男人或许是将我当成了他的某种替身,希望我能替代他陪伴在自己的女儿身边吧。他很爱自己的女儿,可是却不懂得怎么向女儿表达自己的爱意。”
想到这儿泰迪熊忽然打心底生出一股悲凉来,它替那个中年男人感到惋惜。因为他的女儿根本没有领会到作为一名父亲的那种深沉的爱意。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女儿也顺手就将作为礼物的自己给扔掉了。
同时它也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感到惋惜。父母离异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创痕。受她母亲的影响,在她那少不经事的记忆里,她认为是中年男人抛弃了她和自己的母亲。于是她陪着自己的母亲一起憎恨中年男人,憎恨这个只活在她模糊印象中的父亲。
憎恨让她失去了获取父爰的通道,阻断了那个男人向她表达关爱的最后一条途径。
泰迪熊突然想到了台灯说的那句话,仇恨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感情。或许真的从一开始就真的是它自己怨念太深了。
它转头看了看台灯,台灯正在专注的点亮着黑暗,一点也没在意到它。它想了一会儿,轻轻呼了口气,仰头对台灯说道:“台灯,对不起……刚才是我说错了……我不该,不该故意说话来伤害你……”
台灯听到泰迪熊的道歉后低头看了看它,眼里的灯光轻柔地打到熊仔的身上。它说:“没关系,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了解你当时的心情。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也有过那种感受。”
“谢谢你。”泰迪熊说。
就在熊仔和台灯道谢的当口,铁皮房外面传来了一阵稀落的脚步声。轮椅听见以后载着熊仔返回了自己最初时的位置,台灯也不再言语了,更用力的发起光来。
“是谁来了?”泰迪熊轻声询问。
“附近孤儿院的孩子,每个星期三的晚上都会到这儿来。”轮椅轻声细语地回答。
“他们来这儿干嘛?”泰迪熊又问。
“他们来寻找希望,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希望。”
轮椅的话音刚落地,虚掩的门就被人轻轻推开了。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门框发出的吱呀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管理员爷爷又给我们留灯了。”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她一边说一边往铁皮房里走,身后跟进来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小五,你先把咱们带来的野果放到里边的框子去,不然一会儿都要被明明偷吃光了!”小女孩指挥着身边的小男孩。
叫明明的男孩应该是年纪最小的孩子,他跟在小女孩的身后,一只手拽着小女孩的衣角,一只手里还抓着个只啃了几口的野果,小声抱怨道:“姐,你不要说我嘛!我真的只偷吃了一个!”说着话还把手中的野果拿起来示意了一下。
“你衣服兜里还有呢!”小五悄悄伸手从明明的上衣口袋中摸出几个果子来,拿到大家跟前得意地炫耀着说。
明明眼看自己被揭穿了只好尴尬的挠头傻笑,但是马上又一本正经地对小女孩解释说:“姐,现在你看到了吧?那几个我都没有动!我真的只偷吃了一个!”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小女孩微笑着回答,摸了摸明明的头,接着说:“你要是喜欢吃,以后姐姐再带你到山上去摘。但是今天咱们带来的都是要留给管理员爷爷吃的,他对咱们这么好,你肯定不好意思拿咱们送给他的东西吃吧?”
“嗯!管理员爷爷对咱们最好,我才不会多拿呢!”明明一边说一边点头,从连衣帽中又倒出两个果子来,交给小五,然后仰着头对姐姐说:“没骗你吧,我真的只偷吃了一个呦!”
“姐姐相信你,明明最懂事了!”姐姐抚摸着明明的头发笑道,接着便领着几个人往桌子这边走来。
泰迪熊一直坐在轮椅上紧张地观察着他们,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它既担心这几个小朋友没有发现自己,又害怕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
还好小女孩带着他们几个人径直来到桌子边,暂时没有注意到泰迪熊,这让泰迪熊有了喘息的机会。
它继续观察着他们,只见小女孩先是拿起台灯旁边的相册,打开看了一会儿以后对着身边的几个小男孩说:“爷爷说了,桌上的这几本书很适合我们看,让我们带回去,还有在抽屉里面有一些旧衣服也让我们带着,还有,一只泰迪熊公仔?”
“哪儿有泰迪熊公仔?”明明还没听姐姐念完就兴奋的大叫了起来,拉着姐姐的衣服来回摇晃。
“你先别急,等我看嘛!”姐姐笑着说,又看了看相册,低头对明明说:“管理员爷爷写了,说放在轮椅上的。你去拿吧。”
明明得到姐姐的指示以后兴奋地朝着轮椅跑去。泰迪熊看着他越来越近,直感觉自己都要紧张得窒息了。可是没想到明明来到自己跟前,见到自己以后,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淡了下去,转而嘴角下撒,眼角也湿了,一脸委曲的模样。
姐姐看到明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也觉得奇怪,就走过来询问,明明却撇着嘴怎么也不说话,泪水在眼眶中来回打转也忍住了没流下来。
“明明你怎么了?别吓姐姐呀!”姐姐担心地问着,同行的小伙伴也纷纷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过了好一会儿,明明才总算恢复了些,擦了擦眼泪,一把将泰迪熊抱过来拥在怀里,不停地亲吻。
泰迪熊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浓烈的情感,一时之间居然无所适从。但是打心底里涌上来的暖意却是无比真实的,这一瞬间,它忘掉了自己是一只被遗弃的公仔。
姐姐看到明明这么激动心里也大概猜到了点什么,背过身悄悄深吸了几口气,抹掉即将落下的泪水。
“喜欢吗?”姐姐轻声问他。
“嗯。”明明点头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姐,这个熊仔和爸爸以前送我的那个好像啊。你看这儿,以前那只熊仔的胸口上也有这么个口子,还是爸爸摘标签的时候弄坏的呢!”
姐姐也低头往泰迪熊的胸口看了看,那道浅浅的口子正是早些时候熊仔自己扯标签的时候弄出来的。
姐姐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将明明和熊仔拥进了怀里。
天快亮的时候,姐姐带着伙伴们准备离开了。她清点了一下自己一行人要从这里带走的东西,确保都是管理员爷爷同意带走的之后,才安心的让大家往外走。
她将相册放回台灯旁边,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纸条和一根发黄的灯管。
她让明明将灯管放到抽屉里,自己就着灯光在纸条上写字。泰迪熊被暂时放到了桌上。
相册打开的瞬间,泰迪熊看到了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张又一张等同大小的纸条。每张纸条上的内容都不一样,字数有多有少,但是每张纸条的开头几个字却都是同样的内容。
在姐姐合上相册的同时,泰迪熊也正好将刚放进去的纸条内容看完。纸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管理员爷爷,谢谢您。您给的东西我们都拿走了。这次过来给您带了一点刚摘的野果,很甜,希望您能喜欢。孤儿院的台灯又坏了一个,但是院长说灯管还是好的。我们的灯一样,就又给您送过来了(院长依然不同意我们到您这儿来索取什么,所以我们还是只有每周这个时候趁夜里来),希望您能用得上。最后再次衷心的感谢您,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泰迪熊公仔我和弟弟都很喜欢!
—— 乐乐
从中转站赶回孤儿院的时候,太阳正好升起。黎明的阳光打在蜿蜒的道路上,往前一直看去,太阳仿佛正长在路的尽头处。晨起的鸟儿在林中穿梭,不时有一两只直冲天际,展翅扑向天边那抹动人的鱼肚白。
起风了,略带些许凉意。明明将泰迪熊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