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

阿公把才摇好的蜂蜜仔细地滤过了一遍,倒入了一个精致的蜜罐中。盖好盖子之后用红纸包了一下,提着慢慢走上了山。半山腰上的一座新坟正对着山脚的这座小镇,旁边放着几个被淋湿的花圈。坟旁边的一块地上开了不少的花,红的白的黄的全铺在地上,任由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阿公把蜜罐放在地上,满脸不屑地说:“尝尝,今天才摇的蜜,亮淌亮淌的,比你以前吃的那些好。”石碑仍旧是石碑,四周静默,只有些“嗡嗡”的振翅声在回应阿公。

阿公突然就红了眼角。

泪眼朦胧之中仿佛看到阿婆打开了蜜罐,尝了尝,满足的咂吧咂吧嘴,却只挤出几个字:“还行吧。”

阿婆喜欢吃甜食,阿公就养了蜂。其实阿婆是反对这件事的,她心里想的,是嫌麻烦,图个清静,而更多的,则是心疼阿公,怕蛰了人,怕阿公累着。而阿公又是念着阿婆的喜好,这年纪大了,得吃点好的。可两人都不愿说出来,怕矫情,面儿上表现出来,两人都不理解对方。又是一场大吵之后,阿公冲出了门。

天色暗淡,又起了风,院子里的橘树沙沙作响,不时飘下几片老叶。渐渐地,风越来越大,树叶落得越来越多,树枝被撕扯着,摇摆不定。

阿公见了,铁了心要养蜂。

蜂箱搬来的那天,阿公特地把阿婆支开了。等阿婆回来一瞅见,自家门前活生生地多出来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放着一个老旧的蜂箱,箱底的两个小口不断有蜜蜂进进出出。阿婆气不打一处来,边进房边骂道:“你个不争气的老东西,看我不给你砸了!”一进房,阿公站在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一张红纸,阿公戴着老花眼镜,一手拿毛笔,一手正在翻字典。仔细一瞧,红纸上已经写好了歪歪扭扭的“蜂王兴”三个字。听见声音,阿公抬起头,面露喜色地说道:“来来来,你快来帮我看一下,那个‘旺’字怎么写,翻了好久都没有查到。”阿婆虽嘴里仍嘀咕着什么,但还是走了过去。“当了几十年的农民,查个字典都不会。”

“这儿。”阿婆指着字典说。

“哦,看来还是要两个人一起才写得出这‘蜂王兴旺’来。”阿公又仔细地照着字典慢慢地写上去。阿婆气消了一大半,说道:“你搬是搬来了,要是给我蛰了人,就搬回去!”阿公写好了字,斜贴到蜂箱正面去。隔了几米远看去,满意地笑了。

可养蜂哪有不蛰人的,更何况阿公还是半路出家的新手,即使戴着面纱也免不了被蛰。蛰的时候疼,疼完了便是肿。一个月里总要打开蜂箱来看,那几天,阿公真的如一个打肿脸的胖子。阿婆第一次见时,又气又想笑,但也没法,只得出去讨点奶水来涂。阿婆边涂边像教孩子一样说:“你打开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心点啊,都知道这鬼东西要害人,还动作那么大。”阿公只是嘿嘿笑,阿婆眼珠子一瞪,碗一放,说道:“自己涂!”阿公笑嘻嘻地接过碗,对着嗔怒的阿婆说:“等明年蜜摇出来了,咱们也学一学城里人的做法,去买那什么柚子来泡茶,治一治你的咳嗽。到那时候,看你还骂不骂它们‘鬼东西’。”阿婆一听,心里暖暖的,但嘴上还是强硬着:“蜂蜜买不就得了吗?你就拿我当你的借口吧。行,你就养着吧,我看你能搞出个什么名堂。”

阿公想,买的怎么会有自己养的来得放心。

院子里的橘树开了白花,细细碎碎的,微风一过,轻轻飘落。

阿公时常点一支烟,端张椅子,痴痴地望着蜂箱口的进进出出,有时还念道:“明年就可以给她吃点好的了。”

橘树开始结果了,青色的瓶盖大小的橘子挂满了树枝。阿公不得不剪些下来,免得橘子不甜。

天气开始冷了下来,蜜蜂的活动少,产蜜就少,可蜂群的消耗大啊!没法,它们也得像橘子一样“裁员”。阿公看了日益减少的蜂群,一天到晚都黑着脸。他跑去问村里以前养过蜂的人。回来的时候急吼吼地用糖化了一碟水,放在蜂箱内,又拿不用的棉被披在箱子上。隔几天打开来看,碟子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蒸发的作用。阿公缓了口气。自此以后,阿公隔几天就化一次糖水放进去,仿佛蜂群没有减少似的。

橘子红了,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蜂群都黯淡下来,阿公说:“唉,看来明年是不大可能让你吃到蜜了。”阿婆说道:“我又不是非要吃那个东西,咳咳。再说,明年吃不到,不是还有后年吗。反正日子还长,以你这技术,可能还得再等几年。”

阿婆最近身体不太好,冬天很长,也很难熬。阿婆气色大不如从前,咳嗽也比以前严重得多。阿公忙着蜜蜂,却没注意到阿婆吃药越来越频繁,咳嗽声也越来越大。

阿婆终究还是住了院。阿公每天往返于医院与家之间,大部分时间在给阿婆喂饭,递水,拉家常……有时阿婆睡了,他就坐在病床旁,就像当初他看蜜蜂一样看着阿婆,痴痴的。

阿婆有天问阿公:“你那蜜蜂最近怎么样了?”阿公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未管那蜂了,阿婆说:“你待会回去看一下,别给养死了。”阿公摇摇头:“没事,等你好了我再去看看,应该死不了。”阿婆又劝道:“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忙活了这么久,别栽在这天气上。我这没事,你快回去看看吧。”阿公知道拗不过,只得回去一趟。阿公一走,房间立即被剧烈的咳嗽声所充斥。阿婆倒在床上,身体随着咳嗽不住地抖动,平日里苍黄的脸也被憋得通红。隔了好大一会儿,房间里才平静下来。阿婆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旁边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慢慢滴落,阿婆觉得自己最后的时光也在做这最后的滴落。

“当初养蜂是为了你。要是你都没了,还要它做什么”阿公打开蜂箱的时候想。蜂箱里还残存着不少的蜂,嗡嗡嗡的声音撞击着阿公的耳膜,似乎在抱怨着什么。上次化的糖水早已蒸干,水渍上留下几只死蜂的躯壳。阿公取出盘子,化好糖水重新放进去。盖好蜂箱,阿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橘子熟透了,却没人去摘,不时掉落下来。天气回暖。可阿婆的病并没随着天气而好转。

阿公有天出门时,正值蜂群在“朝王”。他忽的发现蜂群好像又恢复到刚搬来那会的盛况了。阿公停下,撤去了棉被,小心翼翼地打开蜂盖。“这鬼东西!”阿公也学阿婆当初那样骂道,“以前照看得那么精细,越来越不好。现在不管了,倒兴旺起来了。”

三四月份正是蜂群忙碌的时候,阿公没时间去管。除了三餐,几乎全在医院——阿婆的病情逐渐恶化。阿公也越来越憔悴,只得任由蜂群自由发展。

恶耗还是传来了。

……

葬礼结束之后。阿公打开蜂箱,每一个六方形内都闪着亮光,沉甸甸的蜂蜜!翻了翻农历,定了摇蜜的日子。阿公这蜂养得,算是成功的吧。

阿公把才摇好的蜜倒入一个精致的蜜罐中,无意间看到那棵橘树又开了花,细细碎碎的,微风一过,轻轻飘落。

你可能感兴趣的:(养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