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始
本文参加茶点故事主题征文活动，主题：春
有些事情过去了 ，我以为永远不会想起。某一天，当它们不经意浮上心头，我才发现我并没有真正遗忘。那些过去，隐藏在我心底深处，不轻易触碰。一经唤醒，便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躲闪不及。
1987年的春天，路两旁的迎春花放肆地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入眼到处是一片又一片暖融融的金黄色。
我、元朗还有其他小伙伴三五成群，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小伙伴一再怂恿我，让我跟元朗要他寒假开学时从我这借的十五元书费，可是话到嘴边，我发现我张不开口。
听他们说，元朗过年时跟人打扑克输了，才没钱交书费的。
我一抬头，正看见元朗冲我笑，我就忘了要钱的事。那独属于元朗的笑容，温暖、干净，带几分羞涩，恰似那一片又一片迷离的金黄色，让我连带着我的心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我心中明白，只因那个人是元朗，也只能是元朗，换了别人，我能找到他家去。更何况，不是元朗，我一定不会借给他。
我是个认真的人。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我会这么明显地因人而异？答案让我心跳加速，我喜欢元朗。我喜欢他什么呢？
……除了我是他的债主，他干净的笑容，好像也没什么了。可是儿时的喜欢，就那么无声无息，那么霸道，那么没道理，那么猝不及防。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我很快发现，我喜欢元朗，可是元朗不喜欢我，元朗喜欢方圆圆。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关心则乱。我无意中看见元朗的目光停留在方圆圆的脸上，山崩地裂。他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别样的光彩，然后竟然脸红了，做贼似地挪开了目光。那是一个少年爱情最初的萌动，却不是为我。我只有黯然神伤。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我才知道那种目光叫惊艳。惊艳了元朗当日时光的人却是方圆圆。元朗不曾看到，我的目光也曾像他流连方圆圆那样，为他流连，我的眼里只有他。他把全部心思花在方圆圆身上，心里容不下别人，眼里没有旁人，我们完美错过。
不要小看一个少年的喜欢。我冷眼看着元朗。他背着他妈妈，从自家菜地边上挖出新长出的各种花苗，波斯菊，金丝菊，步步高，夹桃花，百合花……喷上水，生机勃勃，绿得喜人。他把它们装在袋子里，献宝似地送给方圆圆，只为了博方圆圆一笑。
听小伙伴讲，无朗妈妈发现后，拿着棍子追着他打：“小兔崽子，看你再敢不敢薅我的花……”小伙伴说得绘声绘色，我能想象当时鸡飞狗跳的情景，却并不觉得有趣，又不是送给我的。
看到那些让元朗挨了打的花苗，方圆圆笑了。就在下一秒，我决定放弃喜欢元朗。方圆圆是我的好朋友。从那时起，注定我这一生都不会跟另一个女人争同一个男人。如果我喜欢他，我愿意放手，让他奔向他的幸福。
那年我们十岁。我对元朗的喜欢来势汹汹，然后戛然而止，好像我从来不曾把他放在心里，他也从来没在我心上激起任何涟漪。
元朗不知道，他喜欢的方圆圆喜欢班上另一个长相漂亮的男生。可是元朗那么喜欢他，甚至为她挨打，她却不喜欢他。我为他感到难过。
多年以后，小学同学再相聚时，他们问我喜欢谁， 我看着他们笑：“你们。”
那少年时的喜欢，有多少人曾经喜欢过你，你又喜欢过谁，你喜欢的他（她）又喜欢谁，这是一道难解的谜题。
1990年的春天，妈妈生病了，每天放学回家，我会主动煮饭。
春天的傍晚，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气，天是淡淡的青色，被一层薄雾轻轻地蒙着。我刚煮好饭，听到元朗在院子里喊我：“吴胜男。”
我坦坦荡荡地走到他面前，他热切地看着我：“我们去采迎山红吧？”我回头看到妈妈坐在炕上，透过窗户望着我们。迎山红在诱惑着我，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彼时，聪明的元朗已经知道，他喜欢的方圆圆不喜欢他，喜欢别人。就在这些兜兜转转中，我们竟奇迹般地没有疏离。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是我心头上的白月光。
迎山红，长在悬崖边上，开淡紫色的花。每到四月间，漫山遍野点缀着一簇一簇的淡紫色，煞是好看。
元朗站在悬崖边，我凝视着他，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生怕因为我影响到他，发生什么意外。我突然后悔，不该贸然答应跟他来，置他于危险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枝，待手中握满一把，便递给他身后的我，不忘一个劲地嘱咐我，离崖边远点。那花枝上缀满了一个个可爱的花骨朵。我看着那小小少年，鼻尖上冒着汗，我听见我心跳的声音。
回去走到我家那，元朗把他怀里所有的迎山红全给了我。我看着他，笑了。他看着我，也笑了。
我找来两个大罐头瓶子，刷干净，盛上水，把迎山红插到里面。满满的两大瓶子，元朗给我的，我把它们摆到墙头上。
每天放学，我都去看迎山红。我看着花骨头渐渐长大，露出越来越多的淡紫色；看着那些迎山红，开出淡紫色的花，迎着阳光，在微风中飞舞；看着那些淡紫色的花，由盛开一天天凋零；看着开败了的迎山红，突然每一枝上，都冒出许多新绿色的叶子。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迎山红，花开不见叶，叶生花已落。
1993的春天，即将中考的我们，难得地放了一天假，元朗约我去海边。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男生单独约我。我不敢让妈妈知道，跟她撒谎说，是跟女同学一起去。欲盖弥彰。我在镜子前不停地试穿我有限的的几件衣服，精明的妈妈怕是早已看出端倪，只是极力隐忍不说。她看着有些慌乱的我，目光中透着担心。
我刻意忽略掉妈妈的目光，对她的忧心忡忡视而不见。另一件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更担心，我唯一的一双旅游鞋底断开了，漏了，可是我毅然决然决定穿它去。反正谁也看不到，我坚定地认为它更配我的衣服。
我跟元朗各自骑着自行车去海边。我的心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充满期待。
到了海边，正是涨潮时分，后浪不停地追逐着前浪，争先恐后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空气中搅和着浓重的腥湿气息。我们这边阳光明媚，远处海与天连成一片灰濛色，笼罩在一层层迷雾中。
元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仿佛有话跟我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让我更加期待，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的心再也不受控制，仿佛脱了缰的野马。
我们站在礁石边，那海水钻进我的脚底，凉凉的，鞋子湿了，袜子也湿了，很不舒服，我怕元朗看出我的窘迫，极力地掩饰着。
“胜男，我想复课。”元朗突然开口。
我心一惊。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在一个班级，不曾分离。现在，我们终于要分开了。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人生中第一次分离不期而至，我才知道我有多么不舍。我的情绪瞬间跌至冰点。
元朗看出了我的失落，默不作声。岸边杂草丛生，他仔细寻找着什么。突然听他“啊”地一声，我奔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看着我：“蛇。”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头一凛，不禁后退一步，下意识想离蛇远远的。等我壮胆再看向草丛，蛇已不见踪影。
他的神色中透出些许失望，我们又回归沉默。我有些懊悔，刚刚，我应该抓住他的手，用行动告诉他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愿意跟他站在一起。可是，我真的怕蛇。
元朗递上来一根嫩绿色的草，打破了沉寂：“胜男，你看……”
两只小小的褐色蜗牛，伸出小小的触角，在草叶上一下又一下，慢腾腾地向前爬着。所到之处，留下一条黏液闪光的足迹，那是它们曾经来过的鉴证。奇怪的是，它们颇有默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爬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抬起头，看着元朗，元朗恰好也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相视而笑。
那一刻，我们读懂了彼此。如往常一样，无声胜有声，无言胜似千言万语。
回去的路上，我那漏了底的旅游鞋因为进了水，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心里想着千万不要被元朗发现。
回到家里，妈妈在我屋里，把一些东西摊了一炕。
我一看，都是元朗送我的礼物。初中每一年他送的贺卡，一共六张。每次，他都送我两张，我看过他送给别人的是一张。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在他心里，我是不一样的。
两个暗红色的音乐盒，一个是钢琴形状的，另一个小提琴。一打开，响起悦耳的生日快乐歌。每一个都带着小小的抽屉，我曾幻想过，等我长大了，可以把爱人送我的戒指放到里面。
还有一副字画，上面写着：当你走到别人前面的时候，不要忘了往后看；当你走在后面的时候，要记着一直往前看。
我嗔怪地看了妈妈一眼，把那些礼物收进我的抽屉里：“妈，你别乱动我东西。”
妈妈深深地看着我：“胜男，你别以为瞒得过我，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
“妈，你想哪去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往外推她，给她承诺，让她安心。
马上就要中考了，我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元朗复读，我要努力考上重点高中，方圆圆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听说她去了南方。
1998年的春天。一大早，我异常兴奋，跟大学室友查查讲我昨晚做的梦。我梦见元朗，他给我戴上戒指，深情地把我拥进怀里。我讲了戴戒指的前半段，因为害羞的缘故，自然地省去拥我入怀的后半段。
查查看着我，恍然大悟：“胜男，某些人像春天的猫一样，思春了。”
“哪有。”我矢口否认，追她佯装打她。
查查盯着我，直盯得我心里发虚：“胜男，跟他表白吧。”
“可是……”我犹豫着。
“哪有那么多可是？时不我待，现在就写信。”雷厉风行的查查果断地把我推到桌子前，铺好白色的信纸，把笔递到我手里。
春风吹，心鼓擂，我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元朗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封信，告诉他，我喜欢你，别辜负大好时光，我们在一起吧。
我把信纸叠成相思叶，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又在我的心上捂热了，才郑重地把信投进了邮箱。
元朗一定没想到，矜持的我会主动跟他表白。我也从来没想过。想到我们美好的爱情，我更加热爱这个明媚的春天。春天果然是恋爱的季节，我的爱情始于春天。
元朗那边悄无声息。在我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一天天流逝。我在心里找各种理由替他开脱：成都离沈阳好远；元朗刚上大一，还在熟悉环境；他一定是欲擒故纵，吊我的胃口，故意让我等他……
半个月后，就在我即将绝望时，我终于等到元朗的回信。我笑出了眼泪，他竟然拒绝了我。他说，他一直负担很重，没想过谈恋爱，他只想努力改变家里的环境。
我想我应该高兴，他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我而拒绝恋爱，只是因为贫穷拒绝了我。
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自责，我永远想不到他想的，在他为了改变自己的境遇而努力的时候，我却一心只想着谈恋爱。相形见绌。可是春天来了，恋爱有错吗？我的爱情还没开始，怎么可以结束？
我顾不上悲伤，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一个非常认真的决定。
2019年的春天，我跟元朗在沈阳一家四川火锅店里。热气腾腾中，元朗问我：“胜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我微笑着回答。
我们同时举杯，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我们，敬一直与爱情擦肩而过的我们。这些年，我早已明白，我并不了解他。
1998年的春天，我跟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了元朗所在的城市。我要挽回我的爱情，我要当面告诉他，我愿意跟他一起，为我们的未来努力。
从沈阳到成都，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我买不起飞机票，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到达他们学校。
我终于看到元朗，他没有看到我。他的眼里，如多年前一样，只有亲密地依偎在他旁边那个叫方圆圆的女孩。他曾经给过我无数次灿烂的笑容，却从来不曾给过我那样毫不掩饰的充满爱意的眼神。
我能走过沈阳到成都的距离，却永远走不到他心里去。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却永远成不了恋人。
春天响起的，不一定都是爱情圆舞曲。这个世上，有的爱情原本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