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二字,若是让我用四个词来定义的话,大概莫过于——「盛夏的风物诗,年少的不老歌;孤注一掷的前行,以及海阔天空的追随。」
生活在别处。
——兰波
「我的生活是一段疲于奔命的时轨,不知道哪天就会失足跌下悬崖。」
直子静静合上书本,一条质地柔软的蓝紫色丝巾在她光洁瘦削的锁骨边悄无声息地滑落,也许数年后它会代替化妆品掩去她渐渐苍老的颈纹,二十的青葱岁月终究是往事随风。
“Rosa.”
她微微偏头打量着这家——距离每天她上班的写字楼只有一条小马路的咖啡馆,一年过去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对外界毫无察觉,疲惫的心情随早起晚归日趋迟钝,堆积如山的文案阻拦了她投向生活的视野。
或者说,这便是纽约的生活,快节奏的旋律和不知厌倦的赶路——就算是这里浓郁的冰咖啡香气也掩盖不了路人包裹在褐色高领风衣中匆匆的背影,因生命难以承受的负重而深深耸起的肩膀。
“抱歉,”苏幸提着公文包从对面走过来,声音不显山不露水,四五点出门在办公桌前忙碌整个上午的困顿似乎于推门的一瞬间被洗涤干净,“十二点多办公室电话铃响个不停,暂时走不开人。”
直子低头去看手表,“没关系,是我来早了。你进来的时候刚过十二点半,和约定时间一样。”
“迟到一分钟,”苏幸把包放在桌的一侧,里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既然纽约人向来遵守时间,我们入乡随俗也是应该的。”
“算上表的误差,大概四十秒。”她单指敲击着左手手腕上粉珍珠色的云母表盘纠正道,“何况谁会计较这些……”
“这我知道。你以前不是经常自诩得到了普罗旺斯厚爱的少女么?”
薰衣草田的花语是,等待爱情。
“如果十年前的自己说出这种话,那还真的相当可信呢。”直子神色很淡地笑了笑,她今天画了妆,——腮红和偏浓的眼影,以及深蓝色指甲油,从拇指到小指依次每片指甲盖都涂了一点点。
“说实话我是有些惊讶的,关于你当时放弃已经考上的东京大学来了美国。”苏幸翻开菜单,“直到现在我都没觉得那是个多明智的决定。当年毕业季尤嘉说她原以为你会想办法去法国或者意大利定居,结果你却一个人不吭声地跑到纽约上大学。当然,我尊重你的选择。”
“尤嘉也和我聊过这个话题——法国东南部的温暖气候,还有普罗旺斯发泡葡萄酒,听上去可真不错。”她情不自禁微笑,“我也喜欢那个。”
“所以说纽约不合适你。”他目光游弋片刻终于在菜单栏有了焦距,“要来点什么?”
“别的随便你,我想要杯玫瑰水冰激淋——还记得高一前的那个暑假我们两个人去了佛罗伦萨?傍晚Arno河畔的那家手工冰激淋绝对是最美好回忆之一。”
曾经冷寂地独自生活,曾经心怀炽热地追逐光明,曾经一路顺风地旅行,还有至今为止,我们在纽约已经度过的第七个三百六十五天。她想,这大概更是为了鼓起勇气面对未来隐藏在阴影里的獠牙。
“当年在Arno你就坚决要现调的玫瑰水,”他朝站吧台的服务员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十年过去口味还是没多大变化啊。”
直子无言了许久,她拉开压在黑色短裙上的袖珍手提包拉链,若有所思摩挲着「法国精选诗集」的书脊,又摸出了一盒女士香烟。
如果是平时的直子一定会娴熟地挑根烟一边抽一边继续工作,但是这次她手指僵硬得不对劲,两回试图将香烟点燃均以失败告终。
第三次,簇动的火苗“嗬哧”一声点燃了她手中的烟,黯淡火光随着烟缕向天花板散去,空中反覆缭绕的灰雾遮住正在处理企划书的苏幸,表情也甚不分明。
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事实一般——她迅速收回打量他的目光,低下头抽了一口烟。
事与愿违,因为抽得太急,直子反而被自己呛到,捂住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以前不抽烟的,”就在她侥幸以为苏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样,他忽然放下了策划书,——
“嘛,我最近比较累,Lisa布置下来的任务也多,抽烟只是忙里偷闲的消遣罢了。”
直子叼着烟斜靠在皮垫椅背,咖啡馆里流淌着Moon River悠远的歌声和有一下没一下撩拨吉他弦的慵懒,仿佛那个年轻少女依旧披着湿漉漉的黑发坐在午后窗边,打字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直传到今天。
天使不在人间。
苏幸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我是你,就会对自己好一点。”
“放心,我是个很惜命的人。”她有些心虚地掐灭了烟头,“怕疼、怕累,好吃懒做。”
直子没有等来多余说教,她熟识的苏幸是这样——所有建议点到为止,绝不过分得讨人嫌。
“话说回来,你记得给Lisa请假了吗——午间只有十分钟休息时间……”
“Dieu!”直子神色慌张地站起来,中途差点把桌上的玻璃杯打翻在地,“我完全忘了!”
苏幸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祝你好运,Lisa对你通常好像特别苛刻。”
“那你呢?已经请假完了?”
“我请了一个下午,所以今天剩余时间都没人管。”
“什么?!”直子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直到咖啡馆的其他人纷纷朝这里看来才再次压低了声音,“我没听错吧,Yuki你不怕炒鱿鱼吗?”
苏幸似乎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对你而言BC就是没有休假,对吧。”
“上次请假回国申请了一个星期多Lisa才不情不愿地批准,”她回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经历,“这个看脸的世界。”
“我请的是病假,性质不同。”苏幸轻描淡写地喝了口冰咖啡,“而且今年我还没请假过。”
病假。直子愣了半晌,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去询问——朋友?同事?她无法给出确切定义,虽然这对他来说可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后她说:“Yuki,你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一个短瞬即失的笑容在他的面庞闪过。
直子注视他的侧影,彼时少年的轮廓在生活消磨下逐渐蜕变成今天的模样,惟有骄傲和棱角深藏于心,倒是以前锐利的作风一点都没变。
隐忍和屈服,沉静和沉寂——直子毋庸置疑都属于后者。
苏幸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直子,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我们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界以光速与日俱进,喧嚣、沉默,最后都会被烈日的洪荒吞没。
我的确不属于这里,苏幸说得很对——在纽约定居也许是我做出最荒谬的决定,我的性格、爱好都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拼命地追赶,不惜耗尽精力和热情,不求善终,只求不悔。
我或许永远不会与你并肩,就如同乌龟悖论一般,在心生出「不可能」的念头那刻,我和你之间便只剩下追及,和伫立在哪怕同一高度的光失之交臂。
但是。
——“Yuki,”
若我注定是你身后无光的阴影,那么在倒下之前,请允许我一直坚持着战斗的姿态——不轻言,不对等,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