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
略显青涩的审判长何恬坐在审判席上,心神不安地准备敲击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法锤。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在台下接踵比肩,场面一度混乱。小城在法律知识向来疏忽,对法庭也不是非常重视,导致配备在法院的保卫人员寥寥无几。多亏赶来的刑警队及时安顿躁动的记者,方才稳定了现场的秩序。直到掷地有声的法锤重重落下,旁观席上的说话声才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屏息敛声,将目光紧紧锁定在即将出现的主角。
“传‘六三零’重要嫌疑人徐鹏入庭。”
久未使用的法庭大门,积满了呛鼻的灰尘。法院,对于十几年安稳发展的小城,已经是少有用武之地。云城,一座座几近与世隔绝的城镇。这里的人们都谨小慎微,保留着自古流传下来安家立业的农家思想,对法庭敬而远之。平时就算是关乎遗产或是婚姻的诉讼,都是在私下调解。上一次重要地启用法庭,还是在二十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拐卖人口案。
“来了来了。”
随着法庭大门的缓缓开启,台下狭小的座位席立刻是引起一阵骚动。押解着面色憔悴的嫌疑人,全副武装的警察与公诉人接连出现。待他们入座完毕,台下坐满的的记者越发蠢蠢欲动。生怕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们纷纷拿起了手里的笔记本。颇为奇异的是,在本属于被告人律师以及‘六三零’受害者家属的座位,却无一人到场。
审判长何恬面露忐忑,满手都是油腻的汗渍。他死死地紧握着法锤,紧紧盯住迎面走来的嫌疑犯。
这是何恬的第一次出庭审判。排资论辈,如此大型的刑事案件,是轮不到才度过实习期的他。但因为其他两位审判长的离奇请假,失去了任何联系,法庭没有合适的替补人选。情急之下,只能临时派遣何恬,接替了这个重任。
人员的稀少,倒不能全归咎于法院。谁都不会预料到,如此大型的刑事案件,竟然会发生在云城。在本地以及周围人的认知里,云城,向来代表着与世无争以及经济落后。而多年法律意识的忽视,也导致法庭人员长年得不到政府经费的支持。在何恬之前的好几个老法官,都是靠着兼职,才能艰难度日。法院,对于云城来说,就是一个虚设的机构。
没有人愿意招聘做法官。就连何恬,也是上个月隔壁林市临时派遣过来实习。面对紧急情况,人手不足的法院别无他法。他们只能是调遣前几天才度过实习期的何恬,临时担任这起重要刑事案件的审判长。
“肃静!”尽管没有相关的开庭经验,对案件审理起来也相对生疏,但何恬还是具备基本的法律素养以及对法院的尊重。他逐渐掌握了法锤的使用法则,驾轻就熟地整顿现场嘈杂的混乱局面。
“‘六三零’事件,时间2015年6月30日傍晚17点,地点仁德街和平路顺福珠宝分店。犯罪嫌疑人徐某进入店铺与店员商谈。其试图以购买珠宝的名义,进入珠宝店仓库。被店员阻拦后,开枪击杀值班的店员吴某以及余某,并抢夺柜台的珠宝。实施完犯罪后,嫌疑人徐某乘坐汽车离开案发地点。到目前为止,珠宝分店老板袁利还未出现。经警方调出当日的监控录像,查证出现场留有徐鹏及珠宝店人员的指纹。根据逃跑车辆的车牌号,查找到徐某的住址。搜查其居住的寝室,找到现金50余万,少量带有血迹的珠宝以及作案工具手枪。经统计,‘六三零’事件枪击案造成的损失,经专家初步估定,大约价值100万元整。公诉人依据这些确凿的证据,依法拘留徐某,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正式起诉其抢劫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起诉其故意杀人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条,起诉其犯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罪本罪。”
众目睽睽下,嫌疑犯徐鹏安然入座。听着公诉人的判词,他丝毫没有露出紧张的神色。倒是旁边的协警有些惴惴不安,魂不守舍。他的眼神在旁观席四处摸索,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双手紧紧得抓住徐鹏的衣袖,协警的脑中不断重复领导的命令,生怕徐鹏出了半分差错。徐鹏的淡然与协警的慌张形成了怪异的对比,在庄严的法庭上显得十分滑稽。
坐在下面的付磊面色凝重,满脸肃穆地看向嫌疑人徐鹏。他便是协警的领导,云城刑警队队长,‘六三零’案件主要侦查人员。今天便衣来到旁观席,并非以工作的身份。严格来讲,他已经完成了他应尽的职责。一旦公诉成功,这起案件与他再无关联。但付磊还是来了。事实上,将徐鹏送上法庭的行为,他并不愿意。并非付磊想让徐鹏逃脱法网,而是因为,‘六三零’案件从头到尾,都充着不可思议的意味。
对于普通刑警来讲,可能只会感觉到“六三零”案件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案子。发现证据,抓捕罪犯,最后再送往法庭。整个流程,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困难。但对于生性多疑的付磊来说,正是这些意想之内的顺利,才是这件案子最大的疑点。
首先是破案过程,这几乎是付磊入职以来,最水到渠成的案子。无论是抓捕徐鹏,还是收集证据,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阻碍。警方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差错。录取口供的工作也十分顺利,徐鹏没有丝毫的抵抗,一五一十全招了。本来证据并不是十分的齐全,但因为他的配合,以及厅里追求结案的速度,就草草地将徐鹏转交给法庭,直接公诉。
自从抓捕徐鹏工作的第一天起,付磊就察觉到了这个案子的蹊跷之处。抢劫犯对于珠宝店了如指掌,他知道哪里是监控死角,知道保安的换班时间,甚至知道珠宝价值的主次。整个犯案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而嫌疑人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触到珠宝这一级别,他又怎么可能对珠宝店知无不尽?奈何警方因为徐鹏的供认不讳,反倒是过于松懈,甚至公诉的时候都只是上交物证。至于目击证人,因为其说身体不舒服,警方直接是很大方地表示让其不用来了。
“徐鹏,男,三十岁。父母双亡,自由职业者。好赌,所欠高利贷债务一百余万。案发当日并无不在场证明。据目击证人林青所言,她在2015年6月30日16点57分见到徐鹏曾进入在顺福珠宝分店,并在之后的三分钟内亲眼目睹其开枪射击。警方搜查在徐鹏的住宿时,发现作案时的枪支,以及剩余的珠宝。根据其住宿的珠宝与店中所剩下的珠宝对比,确认是珠宝店的珠宝。”
公诉人照本宣科地念嫌犯的罪行,举止行为间无不展现其专业的素养。念毕,他就开始向多媒体播放第一项证据,徐鹏实施抢劫的视频。
监控中徐鹏戴着帽子,竖起衣领,只能模糊地瞧见他的容貌。在16点57分的时候,他行色匆匆地到达仁德街,推门进入到珠宝店里面。徐鹏的左手自然地下摆,衣袖所带的铭牌也显示出来。由于衣服上长期未缝补,延伸出来的粗线挡住牌子的中间,上面的文字不能全部认清,只能依稀看见“SHUFU”。凭着衣服线条的一闪而过,以及对品牌的认识,铭牌的全名勉强能看出个大概。徐鹏把枪藏匿在衣袖中,手枪的消音器在袖口若隐若现。他的右手则按住帽子,隐藏住他的面容。画面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卡顿了一下,之后又继续正常地播放。进入珠宝店后,徐鹏把自己的衣领放下,卷起自己的衣袖,别在衣领和袖子的两个铭牌就显现出来,衣服牌子的全名也呼之欲出,“SHUNFU”。徐鹏将帽子压得更低,整张面貌越加朦胧。短暂地整理衣装后,他放慢了原本略微急切的步伐,步态蹒跚地走向柜台,想进入珠宝仓库。店员看着面相怪异的徐鹏,急忙是上前拦截。遭到拒绝后,徐鹏二话不说地抬起左手,显出袖子里的手枪,并开始向店里除他之外唯二的人员射击。总计三枪。一枪打到珠宝店的玻璃右下角,两枪分别击杀了店员吴某和保安余某。子弹击打中被害人的胸部。两枪均是一枪致命。由于周围环境的嘈杂,监控中一直充斥着马路上车辆来往的声音。粗略地聆听,无法从中找出属于现场的声音,这也给警方调查证据提供了一定难度。17点,根据珠宝店前门的监控显示,徐鹏手里提着布袋,从不断掉出的珠宝可以判断,带走的正是珠宝店的财物。他从前门拐进大路,搭了个车就逃走了,淹没在络绎不绝的车辆中。
付磊没有和其他人看那个视频。他对监控已经研究地入木三分,每个细节都能倒背如流。徐鹏上车的动作与神情,汽车的模样以及带走的财物,都一清二楚。警方也正是根据这些有迹可循的线索,透过后面的车牌号来抓捕到徐鹏。
整个视频,唯一让付磊产生疑惑的,就只有中间不自然的停顿。但对于这个,付磊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认为是视频文件存储时的问题。
案件的疑点,付磊还是把目光聚焦到徐鹏身上。
抓捕过程出乎意外的顺利,还可以勉强理解成徐鹏知错就改,想要争求宽大处理。但徐鹏一心想提早开庭的日期,就是彻底地引起了付磊的怀疑。自从抓捕徐鹏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吵着要上法庭。当听到老法官请假,法院延期开庭消息的时候,徐鹏甚至对协警大喊大叫,与之前积极配合工作的样子截然不同。不仅如此,他还愤怒地打砸看守所的桌椅。见他这副模样,看守所生怕再惹出什么端倪来,紧忙催促法院提前开庭的日期。付磊慢慢调查案件的时间,也因此被缩减。一心安分守己的看守所,慌忙之下就准备起诉结案。
仔细端详台上波澜不惊的徐鹏,付磊努力地想从他一言不发的表情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对于公安局与媒体来说,这是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但过不了多久,时间的推移,就会把一切掩盖。再大名鼎鼎的案件,也会蒙盖上灰尘,封印在档案室的某个角落或者废弃的报纸里。但对于付磊来说,这起案件的意义非同寻常。这是他担任刑警队长负责的第一起重大案件。他急需用这起案件来证明自己。
在警界里,他的父亲付辰赫赫有名,是功勋卓越的省公安厅厅长。自入职起,就立下了不少广为人知的汗马功劳。
在云城,警方所记载的案件中颇负盛名的,只有两起。因为二者拥有着不同程度的名气,警界和媒体又将这两起案件并称为“云城二案”。而付辰,就破获了其中之一,拐卖人口案。
另一起远近闻名的案件,是时间更早的高速公路车祸案。两起疑案的名气不相上下。车祸案因为受害人身份的特殊,才跻身进入了“云城二案”。据资料显示,这起车祸案造成的财产损失不可估计。
1994年11月1日,连日连夜工作的货车司机精神恍惚,在高速公路错打方向盘。突然的急转弯,撞上了旁道的黑色轿车。当时在车上的,是当地大集团古约集团的董事长一家。车祸发生后,货车司机与董事长一家几近全军覆没。根据小道消息,事故的幸存者只剩下了一对男孩和女孩。至于他们的下落,因为古约集团的消息封锁,就没有再进一步的报道。后来出现的拐卖人口案,转移了还有些穷追不舍媒体的注意力。失去了媒体的报道,后续事件的处理也就不得而知。
付磊成为刑警队队长,虽然是凭借他在优秀的警校成绩以及上起警厅盗窃案的出色表现,但在外人看来,扔摆脱不了他父亲的阴霾。所以他急需用一场漂亮的刑事侦破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保证他配得上刑警队队长这个职位,让所有人都对他的实力心服口服。
徐鹏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注视他,随意地向台下瞄去,一下就对上了付磊凝重的眼神。不过,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完全没有嫌犯面对警察时的不安,甚至有些挑衅,反过来还略带戏谑地扫视付磊,向他露出不明意味的冷笑。
“被告徐鹏,你对以上描述是否有异议?是否申请辩护?”
死死盯住徐鹏,付磊不放过其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只要这场上诉不出意外,徐鹏就算再耍什么花招也无济于事。等到宣判成立,徐鹏的花言巧语也定是难逃法律制裁。
“有异议,审判长。”
门外,传来了一声掷地有声的回应。回答者是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后面还跟着一名带着墨镜,雍容华贵的女子。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的闯入,好不容易肃静下来的法庭瞬间嘈杂起来,记者们议论纷纷。付磊的面色更是难看,满脸都遍布着心事重重。
在送上法庭之前,徐鹏的律师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办理手续的时候出现过。律师的不闻不问,加上徐鹏在审讯阶段所表现的配合,一度让刑警队以为他已经放弃辩护。至于他所找的律师,也顺理成章地认为只是走个过场,至多也就是按部就班地争求宽大处理。所以在开庭以后,徐鹏律师的缺席也没被警方放在心上,直接是请求法院开始审判。
付磊再次严肃地看向台上的徐鹏,却发现他只是在轻笑,越加诡异莫测的轻笑。附带着徐鹏胸有成竹的模样,在付磊看来,那更像是对他狭窄认知的无情嘲笑。
“我是青天事务所律师荀岑,被告人徐先生委托我作为他的辩护律师,这是委托证明书。”
自称是辩护律师男子率先向法官介绍了自己,并出示相关凭证。他面容风度翩翩,身上带有不符合云城的书生气。身后的女子裹着黝黑的风衣,沉默不语,静静地跟在荀岑后面,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
记者对突然出现的律师荀岑大为好奇。他自带稚嫩的书生气在一众律师中非常罕见。云城,一个工农起家的城镇,少有读书的气氛整体的教育水平十分低下。很多人初中才毕业,就辍学去矿里打下手。以至于当地的教育基础建设少之又少,高中学校自然是几近于无。在这里,大学生凤毛麟角。教育资源的匮乏,决定了职业品种的稀少。除去矿工,当地常见的职业只剩下农民。台下的聚拢的记者,多是隔壁市闻声赶过来。
见到闯入者,付磊把目光转移,打量起突然出现的二位。与其他人关注点不同,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与在座各位气质格格不入的律师,反而是站在后面的女子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感觉。
熟悉又陌生。
“请入座。”
何恬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处变不惊地让荀岑坐下。他告诉自己不能慌张,因为他是现场的掌控者,一旦他自乱阵脚,那场面将会失去控制。
“审判长,我的异议是,我的当事人并未出现在珠宝店。警方所指控的罪名均不成立。”
台下一片哗然,记者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对荀岑所说的话表示不可思议。因为荀岑的年轻以及所表现出的儒雅气息,大部分记者的观点都是认为他在胡说八道。
“肃静!”
何恬逐渐掌握了现场的节奏。平复了台下稍显暴躁的情绪以及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后,他伸手示意荀岑继续叙述。
“我要严正声明的第一点,就是案发当天,我的当事人徐鹏并不在场。”
付磊收回放在女子的目光,重新审视那位器宇轩昂的律师。非同小可。付磊在荀岑身上只能得出这四个字。
“胡说八道!!!”
除去记者和到场的警察,旁听席上还坐着前来凑热闹的当地居民。这些云城的原住民,大多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对法庭秩序也更是没有清晰的认识。对于当地居民而言,方才警方罗列的证据,已然成为了不可推倒的真理。一见到荀岑驳斥检方,甚至是完全颠倒警方陈述的事实,他们便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站起身来,毫无礼数地对着荀岑大声呵斥。
“肃静!再有扰乱秩序的人,直接赶出法庭!”
原本还稍显生涩的何恬随着起诉进程的发展,已经是完全适应了现场的节奏。他抑扬顿挫的敲锤声,夹杂着法律不可撼动的威严,震慑住每一个在现场的旁听者。对于那些妄图违背秩序的行为,施以严厉的警告来进行制约。
“审判长,我身旁的这位女子,便是徐鹏当天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一旁静静站立的女子听到此言,总算是摘下了墨镜,并开口说出在法庭上的第一句话。台下的记者看到女子的面貌,无不对其露出的气质啧啧称叹。除了女子容颜的美丽,令记者更为惊叹的,还有她神秘的来历。
“我是许莉雅,顺福集团董事长。”
听闻到女子的身份,台下的人们无不是大吃一惊,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他们细细打量着眼前神秘莫测的女子,面容上的惊诧溢于言表。
顺福集团是云城首屈一指的大集团,撑起了云城绝大部分的GDP。顺福集团运营范围宽广,染指到的产业不计其数。无论是老牌的重工业,还是新兴的网店运营,几乎都是有它投资的成分。顺福珠宝店就是顺福集团旗下的一个重点项目。而顺福集团最为人所称啧啧称奇的,还不是其庞大的体量,而是它幕后从不露面的老板。自几年前顺福集团横空出现以来,还没有人见过其的真正面目。所有顺福集团举办的活动,几乎都是副董事长出面办理。没有人知晓董事长,坊间流传的版本数不胜数。直到今日,神秘的董事长终于露出了面目。而有幸能目睹真容的台下的人们,当然是兴奋不已。
看着台下躁动不安的人群,坐在被告人座位上的徐鹏又一次笑了。不过这次并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有决胜信心的微笑。
“她还是喜欢黑色啊。”
徐鹏盯着站立的许莉雅,低声呢喃着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轻轻地笑着,嘴里小声一直默念着这句话,眼里带着绝对的自信。他的声音很轻,连周旁的协警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