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我的邻座是一位名叫岛村的男子,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衣着体面,一看便是从东京过来打消闲的中年人。我与他进行了短暂的交谈,得知他确从东京来,每过一些日子,都会过来一趟,登山,泡温泉。
「今年也一切照旧吗?」我随口问。
岛村忽然怔住了片刻,似乎有些慌张的答道:「差不多吧,兴许差不多。」
那时我还不清楚,他此行确是特为某一人而来,和我并无分别。
断了话头,我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翻看,而岛村先生则呆呆地望着车窗出神,眼眸中又时而闪动着什么,似乎在这冰天雪地里看到了什么美景似的。
列车渐渐地慢了下来,大半的乘客都在此下了车。我走出车站,刚想要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番,竟有人从后面喊住了我。
「喂,年轻人,你选好住所了吗?」
我回头看见岛村先生缓步走过来,「如果没定下来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很好的地方。」
「那太谢谢了。」我回答道。
和岛村先生同去的温泉客栈一应设施完备,我的房间也就在他的隔壁,我住2047,他住2046。
夜里无事之时,想到去找岛村闲谈几句,好消解傍晚到深夜里漫长的闲暇。我敲敲门,房门竟只轻掩着,我擅自走了进去,进到内屋,只看见一个穿着华美和服的女子,正扶着窗栏,把头使劲地朝前伸着,似乎要把自己送入冬天的寒气里。
岛村见到我,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听到他这样问,也吃了一惊,窘迫地合上窗子,低头朝我鞠了一躬,道:「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只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女子又回头对着岛村一鞠躬,便要退出屋子。
我却愣头愣脑地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只说:「不如留下来一起聊会天吧?」
女子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根,轻声说:「不了,外头还有事情。」便退身离去了。
岛村关上窗子,同我在榻榻米上坐下,相视无语了片刻。
「先生和这女子是旧识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没有开口,转头望着窗外的雪景。
「先生是专程来看她的吗?」
岛村有些吃惊,低声说道:「算是吧,兴许算是吧。」
我盯着他,不一会,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我在廊厅闲逛时,常常能见到这位女子,有时她醉醺醺地一步步从台阶上来,我赶忙躲到暗处,看她跌跌撞撞进了岛村的屋子。一次我将茶几搬至门廊,读着手头的闲书,撞上大清早从屋里出来的她,她见到我,满脸通红,又想道歉,又不想说出话来,只羞答答地走了。我只觉得十分有趣,当晚便又去拜访岛村。
我走进里屋时,岛村正在窗前发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雪地里站着一个俊美的姑娘,正朝远方的列车呼喊着什么。岛村察觉到我的到来,却也没有说什么。我和他一起呆望了片刻,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呀,声音优美得近乎悲戚,目光纯净得近乎悲戚,一举手一投足,也温柔得让人觉得近乎悲戚。等姑娘走出了视线,他便合上了窗子,盘膝坐了下来。
「先生也喜欢看美女吗?」
似乎我问得唐突,他显得有些吃惊。沉默了好一会,他开口说道:「叶子吗,她总让我想起驹子。」
我这才明白,原来时常出入岛村房间的那位女子,叫做驹子。
「虽然都很好看,但并无什么相似之处,为什么看一人会想起另一人呢?」
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往火炉边靠了一靠,自顾自地说:「她那么纯净,那么空灵,但每每见到她,我反而对驹子的感情就更浓烈了一分。」
我对这敏感、古板、重礼而又时而旁若无人的日本人又好气又好笑,便打趣道:「叶子也好,驹子也好,久美子(1)怎么办?」
岛村出神太厉害,竟听不出我在打趣,思索了片刻,说道:「人的一生可以喜欢,甚至爱上许多许多人,但是只能和一个人相互承诺。明美是我相互承诺的人,可我对驹子的感情也是很真挚的。」
他的认真让我哑然,从一个日本男人嘴里听到这些话,实在是令人吃惊的事情。
被我撞破之后,似乎驹子与岛村都卸下了一些包袱,这日我在廊厅里看雪景,竟碰上他们一同从房间出来,讨论着一些什么文学的问题。因为要赴宴,驹子匆匆离开了,岛村向我这边走来。
「聊得很开心嘛。」我说。
「嗯,在一起很开心」岛村答道,「也不一定是开心,但是找不到其他词来了。」
「你应该像驹子一样多读些书。」
他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喃喃地说:「也许吧,但是她读再多的书,不也是徒劳吗?」
「徒劳?」
「是,徒劳。」
「你没有把这个词劈头甩给她吧。」
「我忍着没说,不过,不是吗?」
「那你每年都来此处,无所事事,闲聊喝茶,登山望远,哪样不是徒劳呢?」
他点点头,「有句话是这么说……」。
「我又何尝不是徒劳呢?」
岛村看我有些奇怪,便问:「其实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正处伤感,便将自己的故事对岛村和盘托出。
(二)
我在东京求学之时,认识了一位名叫若的姑娘。若子与常见的日本女子不同,她身形纤细,个子高挑,只是同样有着秀丽的外貌。她自幼就学习三弦琴与传统舞蹈,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是个很有希望成为表演家的人儿。她品位极好,我品位极差,因此我们都十分喜欢对方。
「你成了角,我一定天天去捧场。」
「到时候一票难求,你可要求着我呢。」
可是谁能想到,那些看起来意义非凡的事情,有一天就被命运给「徒劳」了呢?
那年适逢若子结束修习,想参演的时节。可是她的容貌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地包天是不能在舞台上演奏的,小姐,我们也无能无力。」负责登记的小工看着哭成泪人的若子,一脸无奈。
与她最后一次相见的那天,我还傻兮兮的以为来日方长,也坚信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已。我对着梨花带雨的若子说:「你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了吗?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徒劳无功的啊。」
她听完似乎显得更加难过,匆匆找了个借口同我分开了。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约一个月前我收到来信,说她为了能继续演奏,在遥远的地方当艺伎,请求我勿怪她当时的不告而别,来见她一面。
「就这样一封信,没说时间,没说具体的地点,难道我不是徒劳吗?」
岛村站起身来,把窗子打开,看到驹子正欢快地从小路上来,带着幸福的笑意喃喃道:
「我们都是徒劳之人呀。」
而我终究没有见到若子。
注释:
(1)久美子:日文中常在不严肃的语境里用久美子一名指代对方太太之意,有调侃的意思。(就像隔壁老王不一定姓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