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瑶,你说一下高锰酸钾加热后分解的方程式!”
50双眼睛齐刷刷地往窗边的角落转去,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红着脸低着头。教室里鸦雀无声,50双灼热的眼睛打在身上,像一百支利箭,女孩儿的脸越来越红。她用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将头转向了窗外。
女孩儿的手很白,手指纤细修长,修得尖尖的长指甲因为用凤仙花包过,又红又艳,娇滴滴俏生生的,不像干惯粗活儿的农村女孩儿。
“晴雯,对,就是晴雯!”王晓乐的脑子里闪过老版《红楼梦》里那个勇补雀金裘的俏丫头,喉结动了一下。
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做值日,他提了一桶水来,她舀水时手碰到他,长长的指甲轻轻地从他的手背上划过,像羽毛在他的心上温柔地掠过,他的手背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小米粒,酥酥麻麻。他慌里慌张地转身去拿扫把,一边弯腰扫地,一边偷偷地瞄她。
晚上,十六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另一只手反复地摸那只被她的长指甲划过的手背。早晨醒来,身子底下又湿又凉。
“上课认真听讲,看这种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不会让你考上好高中!”化学老师从她的课桌抽屉摸出一本彩色封面的书,大踏步走上讲台,啪的扔在讲桌上。
“哎哟,小闺女儿思春啦!”李大嘴阴阳怪气的腔调儿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张瑶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瘦削的肩膀也跟着抖动,能看得见两片薄薄的蝴蝶骨,王晓乐咬着牙攥了攥拳头,奶奶的,哪天一定要把李大嘴揍一顿。
2
张瑶是插班生,据说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妈妈出去打工,把她从县城送到了乡下姥姥家。
王晓乐坐在张瑶的后面,天天盯着这个窈窕的背影发呆,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心思随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上下起伏,要是能变成她手下的那个粉皮儿笔记本就好了,那样就能知晓她的所有心事了,再不然,哪怕能变成她手里那支小熊钢笔也行啊,天天被她握在手里,哦,那双白皙修长的手......
可是,他几乎没有单独跟她说过几句话,他不敢,一看见她那双梅花鹿一样忧伤又灵动的大眼睛,他的心就像打鼓一样,扑通扑通地跳。有一回她弯腰整理课桌抽屉,长发搭在他的课桌沿儿上,他强忍住伸手触摸的冲动。
还有一回她的毛衣被他课桌上的毛刺儿挂住了,她反手往后够怎么也择不开,脸憋得通红,他一点一点帮她把毛衣择出来,然后又耐心地把刮毛了的毛衣抻平。隔着薄薄的毛衣,他能依稀看得到她美好的身体轮廓,手掌仿佛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她的身体散发的幽香让他连喘气都不均匀了,他摒着呼吸专心对付纠缠的线头,生怕自己喘出的粗气喷到她的身上,当她红着脸跟他说谢谢的时候,他竟有一丝怅惘,后悔自己择得太快了。
学校在镇上,方圆十几里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要上晚自习,宿舍不够多,学校规定,只有家在3里以外的学生才能住。王晓乐家就在镇上,张瑶的姥姥家离学校2里半,都不够住宿条件。每天晚上,他特别想骑自行车送她回家,可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敢说,怕一说出口,连安安静静看她背影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他只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只能如此,青春期的暗恋真叫人绝望呵,却又无法割舍,像生生不息的绵绵青草,像迂回曲折的幽幽春水。
她几乎没有朋友,这不奇怪,太漂亮的女孩儿总是缺少朋友,青春期的女孩儿对漂亮的同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总是将男生目光追逐的对象视为假想敌,或明或暗地嘲笑和孤立。她们聚在一块儿用鄙夷的眼风儿远远地瞟着她,哧哧地叫她“骚货”,“打扮成那样,不知道想勾引睡呢!”农村女孩儿骂起脏话来无师自通。
他听了很生气,想把她们臭骂一顿,她不是骚货,你们才是呢!
她跟她们不一样,她将两道眉修得弯弯的,在小巧的嘴上涂亮晶晶的唇彩,看着湿湿的,滑滑的。他总是忍不住舔舔自己的上唇,用手一摸,就摸到下巴上微微冒尖儿的胡茬儿了呢。都十六岁了呢,奶奶有时候帮他洗床单的时候,会说,小子长大了呢,你爷爷娶我那年也才16岁哦。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核桃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意味深长。
3
下午的化学课上,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王晓乐在下面昏昏欲睡,却听校长在门口喊:“陈老师,你让张瑶同学出来一下!”
校长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黑夹克的陌生中年男人,神情严肃。
刚才都还迷迷瞪瞪的同学们一下子全都精神了,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什么事儿呀?校长都大驾光临了!”
张瑶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书包,低眉顺眼地站起身来。
好多天没来的她,大红长指甲剪掉了,王晓乐注意到。好像脸色也不太好,苍白得很,唇彩也没涂,嘴唇有点儿皴裂,眼睛里却泛着潮湿的青光,像风吹过的早稻田。
前一阵子,班主任说她生病了,要在家休养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过得多么煎熬啊,多少次想跟别人打听她的病,想去她姥姥家看她,却生怕被人发现隐藏的心思,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不对,她肯定有什么事儿!王晓乐身体里的雷达好像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突然多了起来,女生们在课间扎堆儿议论她,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听到,“听说她被人那个了呢!”
“啊?啥意思?那个是哪个?”
“哎呀,你脑子秀逗了啊,就是被男人那个嘛!你不知道啊?好像是下晚自习回家路过庄稼地的时候呢!”
“真的?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李大嘴呀!他爸就在派出所当辅警,怎么会有假?”
千斤铁锤朝王晓乐砸过来,他的世界轰的坍塌了!
王晓乐腾的站起来,跑到最后一排一把揪住了李大嘴的衣领子。李大嘴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你神经病啊?我招你惹你了?”
他一个字不说,只是连手带脚劈头盖脸地就往李大嘴身上一通猛揍。意识上,他不愿相信她们,潜意识却告诉他,她们说的是真的,那天跟着校长来的中年男人,以及她身上那些一反常态的细节都在提示他,真相昭然若揭。
长这么大,王晓乐还是第一次跟人打架,围观的同学开始起哄,这个平时蔫得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的大男孩儿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可以?他大半年来奉若女神的她怎么可以轰然倒塌?岂知那随之倒塌的,不仅仅是他的暗恋,更是他的梦,他全部的世界。
4
张瑶越来越沉默,像一座移动的孤岛,没有人跟她说话,原来的同桌也去找班主任调换座位,撅着嘴嚷不要跟张瑶挨着。
女生会故意在她经过的时候,朝地上啐一口,还有的女生用挑衅的语气嘀咕“真脏”,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她能听见,好像将她踩得越低越显得自己纯洁。这种时候,男生会幸灾乐祸地对着她吹口哨,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唱些猥琐下流的小调儿。
没有人能解释青春期里的孩子们那种没有来由的恶意,好像他们体内潜伏着的魔鬼突然苏醒了。
王晓乐痛苦地想跟全世界打一架,他对她的感情变得很复杂,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他体内好像又分裂出另外一个他,在她被人侮辱的时候,一个他想挺身而出保护楚楚可怜孤独绝望的她,告诉她不用怕自己永远在她身边;另一个他却站在高处冷眼旁观这一切,心里还莫名其妙地感到解恨,谁让她悔了他的暗恋,他的憧憬,他的全世界!
两个他快把他分裂了!
她依然是他每晚梦里的女主角,只不过,以前她是那么的冷艳纯洁高不可攀,现在却像一条生动妖娆的蛇向他吐着蛊惑的信子。他总是汗涔涔地醒来,床单又湿又凉。
天气很快转凉,她越发单薄了,常常把头埋得低低的,埋进书本里,好像埋进另一个安静的世界,两片薄薄的蝴蝶骨耸动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抽泣。
“你,怎么还不走?”晚自习后的教室空荡荡的,从张瑶身边经过的时候,王晓乐停住了脚。
她好像被他吓了一大跳,慌张地抬起头来,梅花鹿一样忧郁的大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像蝴蝶的翅膀。
他的心被她忽闪得一团乱。
“哦,我把这道题做出来就走。”她手忙脚乱地收起书包,起身时还差点儿把凳子碰翻。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张瑶休学回来后借住在镇上的远房亲戚家,和王晓乐家只隔两条街。
一阵阵深秋的风将地上的枯叶吹得翻卷,两个长长的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缓缓地向前走。
5
拐过街角,王晓乐还是憋不住了,“李大嘴说的是真的吗?”
张瑶不吭声儿,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闪着冷冷的青光。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肩使劲儿晃,“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啊!你他妈的倒是说啊!”
张瑶被他晃得站不住,“是,是,是真的!是真的!你满意了吧?”
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又开始挣脱出来对他叫嚣,“看,她就是脏,就是脏!你竟然还把她当女神一样供着!你真是贱!真是贱!”他要被自己折磨疯了,“谁告诉你我贱,谁告诉你我把她当女神?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
他哧啦一下将她的外套撕开,“不要脸!你还觉得光荣是吧?你怎么这么贱?你毁了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王晓乐完全被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攫住了,变得像一头野兽,眼前的她既是猎物,也是敌人,他要征服她,控制她,报复她。
他看着她一点点屈服,放弃挣扎,快感充斥了他的胸膛,像征服了全世界,他终于要赢了,终于要消灭身体里的另一个他,让那个他再也不能对他叫嚣。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天哪!我要干什么?
他狼狈地松开她,仓皇地逃走了。
一周后,张瑶死了,喝的农药。
没有人是干净的。这是张瑶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粗重的笔体穿透薄薄的白纸,留下几个小小的窟窿,像这个世界留在她心上的窟窿,无法修补。
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有人敢去坐一坐,下课、放学、清洁扫地,所有人下意识回避着那块地方,仿佛那是个禁区。再也没有人谈论过她,仿佛她从不曾来过。
王晓乐转学了,再没回过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