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不说话

那是一座安静的、一言不发的森林,在每个静谧的夜晚,它也许会出现在沉睡的孩子的梦境里。

你以为森林是由成千上万独立的树木组成的吗?

其实不是啊,那些红松、冷杉和白杨,悬铃木、鹅掌楸和山毛榉,都是整座森林的一个个细胞啊。

就像人类从受精卵开始的细胞分裂和分化一样,每座森林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远古时候,都还只是一棵小树或者一片灌木,可是它在拼命地生长,扩展自己的根系也向着天空拔节。它的树根处会生长出新的小树,有的时候小鸟和松树也会帮忙把它的枝叶和种子带到其他的地方——

它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繁衍的。从最开始的一小块面积,慢慢地扩张到整座森林。

如果有小动物能够有幸进入到森林的最深处,那么他或者她会看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树。那树的树干也许比山腰还要粗,上面长满了经年的旧青苔,大部分的树皮和木芯也已经腐朽了,长出了蘑菇和木耳。如果不是还有一些翠绿的枝叶,它看起来几乎就是一棵已经死去的树了——这就是森林最初的那棵树,它和整座森林的年纪一样大。在月亮很圆的夜晚,如果有小动物把耳朵贴在树干上,也许会听见一些风中苍老的喃喃低语——那是它在回忆自己的故事了,可是,你知道,一棵老树的回忆总是混乱的,这么多年来的记忆变成了枯叶散落在它脚下,有些已经腐烂得拾不起来了。

在森林还是一棵小树的时候,它觉得自己总是在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它记得一次严重的干旱,日光长时间的暴晒让它的树叶大面积枯萎。那次干旱之后紧接着就是一场长达半个月的雨水,土壤变成了厚重而不透气的泥泞,它几乎快要被闷死了。

还有大风和大雪,这些讨厌的自然现象总是让它受伤。它被大风吹断过不少枝条,也被一场几个月没有融化的大雪冻得半死。

最痛苦的是那个时候它一直以为雪花是可以当做好朋友来看的,它们总是那么轻柔而小心翼翼,它们细碎地落下,慢慢地将它的每一片枝条和树叶包裹起来。可是那一次雪花们毫无理由地背叛了它,它们近乎疯狂地掩埋了整个森林——那真是一场灾难。

从干旱、暴雨和大风中它学会了不那么容易地感到挫败,这些伤害都不持久,等到它们没有力气了,自然会撤兵。从雪花对它的背叛中它也学会了不怨声载道,实际上雪并没有什么错,错在它没有看透而已。

也有小动物,经常会和它交流。它们都是一些忘性太大的小东西,上一秒钟还在对它诉说失恋的苦恼,下一秒钟就精神百倍地和朋友们一起去采蘑菇了,然后就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对一棵树说过话。

还好它也渐渐学会了不再为失去感到失落。它觉得拥有的东西总会失去的,所以和失去的速度快慢没有什么关系。

在它还是一棵小树的时候,它是一棵活力四射的、叽叽喳喳的小树。它很喜欢说话和聊天,和雨滴说话,和雪花说话,和风说话,和松鼠说话,和蚯蚓说话,和小鸟说话。

当它变成一片森林之后,偶尔的一次,它听到有小松鼠在身边聊天。

“你说,树会说话吗?”

“我想不会吧?老人们都告诉我说,森林从来就是沉默的。”

它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有多久呢?几十年?还是已经几百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能够沉默地盯着一片银色的月光直到天亮。

它想说我是会说话的啊,但是小松鼠们已经跑掉了。

我在有月光的晚上走进这片森林,森林里的动物们都已经沉睡,我听见风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安静呼吸和心跳声。

黎明时分我站在了那棵传说中年龄和整片森林一样大的老树前,我看着银色的月光在它的尖端一点点消逝,晨光一点点将它的树叶照得透亮。

我相信它注意到我了,整片森林的呼吸声将我环绕其中。我把嘴唇凑近了树干上的一只黑木耳,它们都是老树的耳朵。

“嗨。”

“我在旅途中听说了你的故事,所以想来看看你。”

“我很喜欢这里。”

“谢谢你几万年来,努力长成了一片森林。”

老树没有说话。

有故事的人,他们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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