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比梨子更绿”——也斯逝世四周年 | 飞地

也斯(1948~2013),本名梁秉钧,诗人、作家及文学研究学者,曾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主力教授比较文学、文学与电影、文学理论及创意写作等。曾获中文文学双年奖及艺术发展局年度艺术家奖等奖项。小说集有《养龙人师门》《剪纸》《岛和大陆》《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布拉格的明信片》《后殖民食物与爱情》。诗集有《雷声与蝉鸣》《游离的诗》《东西》《蔬菜的政治》《普罗旺斯的汉诗》等。2013年1月6日在香港去世,享年65岁。

有时看到一枚水果、一棵菜、一盆用心做出来的食物、一篇好的散文、一首好诗,总令你眼前一亮,像看到一个出落得与众不同的人,有她独特的修养和容貌,让人心生爱慕,想一个生命也不容易完成她自己的个性,值得珍重。

——《人间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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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者给虚荣者

也斯

站起来拉起窗帘,看见夜半的街角有一团火光。一个老妇人不知道在烧什么东西。隔一会再看,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几点火星。

偶然有夜行车辆的声音。

凯鲁亚克并没有写过这样的夜晚,但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却想起《杜洛兹的虚荣》。

记起去年有一晚跟你谈起这本书,说起书中年轻时代的凯鲁亚克,我们说:杜洛兹的虚荣也是我们的虚荣啊。

杜洛兹——年轻时代的凯鲁亚克——准备写他的伟大的小说。他把杰克·伦敦深奥的字句抄下来贴在寝室里熟诵。像一切被书本吸引的年轻人一样,他往往用作品里的经验来代替现实生活的经验,看见一道石墙,他会说:我像梅维尔笔下的人物那样看着窗外的一道石墙。有一趟,他跟一位朋友说:让我们找一辆忧郁的餐车,吃一盆蓝盘子盛着的土耳其点心,一边写撒洛扬式的小说吧。

在闲扯的时候,尤其在谈起凯鲁亚克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励对方写伟大的小说。

你说起凯鲁亚克的事,他说自己不学拳击的伎俩,却在幻想中希望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拳王击倒。你说你就像这样,幻想不用去写而可以写出伟大的小说。

至于我,你那时同意我是跑进森林里看飞机的那个,虽然我现在还承认看飞机比写小说省劲,这比喻是不完全恰当的,借用别人的经验往往是不恰当的。

五六年前我傻得跑到海边靠着手里电筒的光线看《大浪湾》,不过不久便没有这样做了。因为现实里的海湾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是的,如果要写,为什么不写眼前的海呢?如果要观察,为什么不观看眼前的存在?我现在这样想。

凯鲁亚克的小说对于我一直不是“那边”的东西,他一直在“这边”,在我的呼吸里,在我伸臂可及的范围。译他的作品时我觉得快乐,他死去时我觉得难过。我想我了解他的虚荣,因为那也是我们的虚荣。

一九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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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鸽早晨的话

也斯

一只灰鸽子飞过窗前,打一个旋,栖在对面屋子的窗檐上。

孩子们从旁边的窗里拍掌逗它。

然后再飞来一只,再飞来一只……一共来了五只。有一阵子,他们一起步伐整齐地在檐上踱步,短短的颈子一起一上一下地动着。然后,它们的步子乱了,方向也不一致了。孩子们从旁边的窗里拍掌逗它们。

这样一个灰鸽子的早晨,可谈的事情很多,但都忘了。既然准备说的话都忘了,那便说一些别的话,说说目前这一刻,这些灰鸽子。

不要想本来想要说什么,不要想以前说过什么。既然只剩下目前,便说目前的话吧。

奥非斯的故事告诉我们:他因为回顾看一眼,他的妻子便永远消失了。

另一个《圣经》故事里,有人因为回过头去,结果变成了柱。

这些都是不回顾的故事。

有时也觉得真像走索,没有一堵可以扶手的墙,只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走。

走索还好一点,至少脚下还可以踏着一点东西。有时觉得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四周都碰不到东西。没有凭借。没有依赖。错过的东西便永远找不回来了。

当一个人回顾过去,他多半是在找寻凭借、依赖。

但像海明威小说里说的那样:一个人以前做过什么都不算数,他每趟都要重新证实自己。

多容易的话,多难做的事。

忘记以前做过的事,认识过的人,一切从头做起?这感觉有点像一个演员不穿戏服不念台词便上场,难道不怯场吗?算了,这是一场突发性的演出。

谈起写小说,一位朋友说往往觉得构思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总是想犯不着再写出来。

那便写些别的事吧,写些新的事,说一些目前这一刻的话吧。

一九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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