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2019版《小妇人》是去年的事,作为《小妇人》多年忠实书迷,其改编让我期待也有些许不安。这也是很多名著改编面临的共同问题,即沦为了一部单纯的爱情电影,而失去了小说本身所传达的丰富内涵。
作为19世纪美国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代表作品,2018年、2019年对于《小妇人》(第一部出版于1868,第二部出版于1869,习惯上将两部作品统称为《小妇人》,讲述了康科德镇一个虔诚的清教家庭马奇四姐妹的成长和婚恋故事)颇具有纪念意义,是其出版150周年纪念。2017年BBC就将《小妇人》拍成三集迷你剧来纪念这部作品。
在此之前,《小妇人》已拍过三个电影版本,其中最出名的是1994版,由薇瑞拉饰演乔,贝尔饰演劳里。
读者对《小妇人》的通常印象莫过于以下几点:温情脉脉,充盈着光明与甜蜜(这句话出自海明威的评价);为乔与劳里最终的分开而意难平;对乔和艾米,如同“拥黛派”和“拥钗派”一般几挥老拳……
从小学到研究生,对《小妇人》的偏爱常使我很难保持绝对的客观和公正,比如我实在是太爱乔,太为乔和劳里愤愤不平……但这只能是读者层面的,属于自然流露出的情绪。而与作品保持距离,以更加严谨的学术语言去论述也是必不可少的。跳出读者的舒适区,去发现文本以及作家背后一些有趣的,更有意义研究的问题。
《小妇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部家庭小说,而非爱情小说。在家庭小说兴盛的美国19世纪,《小妇人》这类家庭小说不是个例,但却是家庭小说的浪潮中幸存下来的,至今仍经久不衰的,为数不多的几部。它有着这一时期家庭小说的共性,即关注女性的成长,宣传清教价值观,注重女性的道德规范……“小妇人”本身就代表了对女性的要求——成为虔诚的清教徒和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而《小妇人》的不同之处体现在,除了这类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外,它刻画了一个颇具反叛的女主角——乔。较之其姐妹,乔从小渴望成为一名男性,走出家庭这一局限的区域,通过自己的写作才华实现经济独立。她长期排斥婚姻,想成为一名老处女。但乔的反叛是有限的,她依旧与其他姐妹一样,沿着成为一名合格的小妇人而努力。她渴望冒险,却最终受制于性别以及当时的社会道德规范对女性的要求。她渴望通过写作实现经济独立,却也“当写作亵渎了自己的女性品质”时放弃煽情小说。她渴望婚姻之外的另一条出路,却最终被孤独打败,选择了婚姻和家庭。乔作为奥尔科特的理想代言人,表达其反叛,也体现了其妥协。奥尔科特本人一直在写煽情小说,却受制于当时的文学市场和道德规范,让乔放弃写煽情小说。奥尔科特希望乔是一名老处女作家,却受制于出版商和读者,“让我的女孩们以愚蠢的形式嫁人”。
奥尔科特终身致力于实现女性在选举权、教育、工作上的平等,这种努力也体现在《小妇人》之后的两部续书《小男人》和《乔的男孩们》。特别是后者比《小妇人》晚20年,当时的女性运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乔的后辈们如南、乔茜和贝丝便可实现自己的艺术才华,读大学,拥有自己的工作,也有权选择不结婚。但是这种进步是有限的,当时的女性仍隔绝于政治活动之外。
《小妇人》和奥尔科特的其他作品都是反叛和妥协的融合,光明与阴影的结合。《小妇人》看似大团圆的结局里,有贝思的死亡阴影,有浪漫幻想的破灭,有乔和劳里的各自婚娶,有姐妹社区的坍塌,有必然结束的少年时光,有乔放弃了写作和自由的妥协……
回到2019的改编里,今天的预告片给我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不得不说,美国对《小妇人》的每一版改编都是很重视的,出演的都是各时代的豪华阵容。2019版也不例外,西尔莎.罗南饰演乔,艾玛.沃特森饰演梅格,甜茶饰演劳里……可以说是当下青年演员里颇具演技和影响力的,同时还有梅丽尔.斯特里普这种多次获得奥斯卡和奥斯卡提名的影后饰演Aunt March。
抛开热闹的外表,我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在论述不如意之前,先系统分析一下预告片的利与弊。预告片以乔为讲述者,向编辑表明自己想写关于姐妹们的故事,编辑说:“故事中的女孩们必须结婚。”这是以奥尔科特的经历为原型,奥尔科特受编辑Nile委托,“写一个关于女孩的故事”,但她表明:“除了自己的姐妹外,她不认识几个女孩,也不喜欢哪个女孩。”她起初认为女孩们的故事是极其枯燥的,更多把它当成一种尝试。在写作的过程中,她逐渐改变自己的态度:“市场上十分缺女孩们读的书,也许我可以弥补需求。”
《小妇人》第一部结束于圣诞团圆,奥尔科特受编辑提议,在结尾添加了一句:“马奇家故事的大幕是否再次拉开,将取决于观众们。”毫无疑问,第一部大受欢迎,她快马加鞭地创作第二部,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停有读者询问女孩们嫁给了谁,急切地希望乔嫁给劳里”,这让她厌烦和愤怒:“好像结婚是女孩们唯一的出路。”
奥尔科特在创作《小妇人》时,已是老姑娘的年龄,她希望乔如同自己一样做个老处女(old spinster),却受到编辑的压力,必须要其结婚。作者意图和读者期望妥协的产物,就是巴尔教授作为“有趣配对”的诞生,他使得乔满足了编辑的需求必须结婚,却也保持了奥尔科特自己的愤怒和骄傲——没有让乔和劳里像读者期盼的那样结婚。2019版预告片将巴尔教授作为悬念留了下来,借编辑之口——像乔这样追求自我价值和独立的反叛女孩子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预告片弥补了几个版本都没有的“劳伦斯营地”的故事,也将艾米在欧洲与英国贵族青年弗兰迪的暧昧呈现出来(小说中,艾米曾寄希望于嫁给她并不真的喜欢的弗兰迪实现自己“社交皇后”的梦想,后来在劳里的劝诫,以及在与劳里的互相疗伤中发现自己的真心所在)。预告片还包括小说中我很喜欢的一个片段:在加德纳太太的舞会上,劳里邀请乔跳舞,乔说自己的衣服后背烧破了,后来他们找了一处不被众人发现的地方欢乐地跳舞……1994版电影一带而过,2017版直接省去的遗憾在这一版得到了弥补。
当然这一部让我觉得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在于Aunt March增加的那句台词:“我不结婚是因为我有钱。”看上去迎合了当代女性的心理,却也显得不伦不类,这也是我觉得它太现代化太女权化的一个地方。原小说,Aunt March是指的“马奇婶婆”,其丈夫去世,虽然生活富裕,却倍感孤独,以至于性格孤僻。虽然如此,她对马奇家的几个侄女们表现出了关爱,曾在马奇先生破产后,提议收养一个女孩。她给侄女们送节日礼物,把珍贵首饰作为遗产留给她们。马奇婶婆尤其赏识乔和艾米,尽管她常用老传统的那一套要求她们。在梅格的婚事上,马奇婶婆曾极力劝阻,希望梅格嫁个有钱人,帮助改善家庭。即便梅格忤逆了其意志,曾让她气的要断绝关系,但依旧不顾身体年迈,亲自出席其婚礼。
2019预告片中,马奇婶婆变成了终身未婚的有钱老小姐——马奇姑姑,劝乔嫁得好,还告诉艾米“乔指望不上了,嫁个好家庭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原小说,这句话是艾米在欧洲游玩时,写给母亲的:“我们姐妹中必须有人嫁得好,梅格没有,乔不会,贝思不能,我必须嫁得好而让一切变好。只要能摆脱贫穷,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忍受……”艾米后期跟随马奇婶婆几年,很难说她这些思想没有受到其影响。但将其锅全甩在马奇婶婆身上,突显艾米的无辜和被动承受长辈期望似乎也将艾米的性格过于简单化。
改编中还增加了乔劝梅格当演员,以逃离当下的婚姻。小说中,乔不喜欢梅格结婚,是因为她自身对婚姻充满恐惧和敌意,认为结婚好端端地将一个家庭撕裂下来。梅格最大的缺点是爱慕虚荣和抱怨贫穷,最大的愿望是变得富有。莫法特家的“名利场”一游使她意识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而后来在约翰.布鲁克身上,她看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好的人品,善良,朴实,友好。最后她放弃了自己的虚荣和对金钱的艳羡,选择了贫穷正直的约翰,这是梅格的成长。改编中在梅格身上加戏剧才能,在个人才能与家庭幸福之间做出选择,并不符合梅格原本的形象和她的“天路历程”。
至于乔,改编中侧重的是,“女性不应该只是一味奉献,而是应该得到尊重和赏识,特别是其精神和灵魂层面。”这些是原小说中没有的,原小说中的乔恰恰是个具有奉献精神的人,这与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和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有关。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的个性和理想诉求并无法得到满足,亦不会在公众场合申张。2019版的乔身上被赋予了许多现代女性的特色和诉求,现代性大于原著人物形象。1994版电影亦有类似的改编,让乔与纽约市长谈论女性的职业选择,女性的美好品德……这在当时并不可能。小说中乔的结局是妥协和回归传统的结局,亦增加了其悲剧性。
对待预告片,暂时讨论这么多,期待其于今年圣诞上映,也为之后的比较和探讨提供更多思路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