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凌晨六点的天空依旧如蓝丝绒般,一弯明月不甘寂寞的召唤着群星,沉睡了一夜的城市不时的打着哈欠,有几缕寒风偷偷溜进道德先生的衣领,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擦……”
道德先生暗骂了一句。
道德先生其实不叫道德先生,他的本名叫阿宽。只不过由于他的怜悯心太强,外加有一次他其中一个朋友开玩笑似的叫了这么一句,后来这个称呼便在他的朋友圈传开了。
阿宽身上发生的慈善事件实在数不胜数。这么说吧,尊老爱幼,扶贫救难谁都会,然而阿宽却是不加原则的那种。
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去选最新款的dota设备,我们正要横穿一座天桥去坐地铁,突然,街边一个装扮很像乞丐的老人叫住了他,我一看,完了,这哥们肯定又要出血了。果不其然,他回身望了一眼那位孤寡老人,退了回去,默默地看完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看的出他的眼眶又红了,正想戳他的胳膊,提醒他这可能是个骗局,谁知他抢先一步掏出了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我知道他的经济状况,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拮据,除了偶尔会下血本购进一批当季最新的游戏设备,那是他的挚爱,其他地方是能省则省,一件棉服能连穿四五个冬天,一天三顿饭早已被他减免为两顿,分别是泡面加馒头蘸老干妈。就连我知道的他那几任前女友皆因忍受不了他的抠门才最终导致分手,当然少不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太爱倾其所有的帮助别人,这里的别人不是指亲朋好友,而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比如,路边的乞丐。
这天,阿宽同往常一样坐地铁去上班,刚踏进地铁,一股暖气便扑面而来。车厢里的人零零散散,或低头瞌睡,或目光呆滞的盯着对面的车窗。他踱步到一个空位前,刚要坐下,眼神随即瞟到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肥大的臀部占据着多一半的空间,浑身散发着一股地铁口叫卖的煎饼果子的气味,充斥在密闭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鼻。他随即掏出黑色公文包里的纸巾,对着座椅仔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地铁要报下一站,他才肯放心的坐下。
阿宽竖起格子大衣的领子,正襟危坐,怀里紧抱着那只黑色的公文包——那里面装着的是他昨晚卖掉游戏装备赚来的钱,今天早上才取出来,放在手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略微的发烫。他轻合上双眼,仅露出一条细缝,厚重的镜片很好的掩藏了他的疲惫和焦虑。过了一站地,地铁上来了一对母女和一个小伙子,那位母亲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衣着朴素,眼神却很犀利,透着一种精明,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一直倚在女人身边。她进来后微微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即搂着小女孩儿站到了阿宽的面前。
这时,车厢内又响起了报站的声音,阿宽轻抬了一下眼角,发现了面前站着的女孩儿,女孩儿也盯着他,同时看向他的还有女孩的母亲。阿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踉跄着站了起来,这时地铁一个急刹车,他赶忙抓住头顶的挂环,欠了欠身,示意小女孩儿坐下。
那位母亲同时也向他点了下头,表示感谢。阿宽盯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发现方才那个小伙子也紧跟着站到了他的左边,于是他稍稍挪了挪步,与小伙子空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阿宽用手扶正刚才险些掉落的眼镜,低下头的瞬间,发现女孩正在冲着他笑,露出两排还未长全的牙齿,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的觉得面前是自己已经二十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阿宽的心里不免有些抽搐,嘴角不自觉的朝下咧了一下,眼角也有些湿润,他抬起头,盯着眼前的地铁线路图,轻吁了一口气。
“妈妈,坐。”
阿宽的思绪被身边童稚的声音拉了回来,原来是坐在女孩旁边的人下车了,小女孩正让她妈妈坐下。
“妈妈不坐了,让叔叔坐好不好?”,女人轻声说道,随即对阿宽说,“小兄弟,你站着也怪累的,快坐下吧。”
阿宽心里柔软的部分被再一次触动,事实上,自从父母在他两岁的时候离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没有听过母亲跟他说话的声音了。
“我不坐了,您坐吧。”
阿宽赶忙让道,女人许是感觉到了阿宽的执拗,索性坐了下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人问道。
“额……”阿宽在心里犹豫了一下,随后又嘲笑自己的敏感,“我是做游戏开发的,传说中的IT男。”阿宽调侃了下自己的工作。
“IT啊?这工作工资应该不少吧?”
“还行,勉强够吃够喝。”
“在哪个区呢?”
“……”
后来阿宽与女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好久,直到等他回过神,才发现此时距离自己的目的地也就还剩两站地,身边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刚才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也不见了,许是下车了吧?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那只黑色公文包,于是赶忙向下看去,发现还拎在手里,还好还好,他刚刚提起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不对!
突然发觉出些许异样,他再次低下头,发现包的拉链竟然有一半是开着的,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初上车的时候包还是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顾不得想那么多,赶紧拉开拉链一看,果然,包里厚厚的一沓已不翼而飞,他再回过神,刚才的那对母女也早已不知去向。他整个人都蒙在了那里,脑门上急出了一头汗,他这才隐隐感觉,方才遇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那对母女,还有那个小伙子!
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阿宽悻悻地走出地铁,他在想如果当时告诉那个女人,包里那几万块钱是寄给老家治病的老爹,她们会不会手下留情。
去公司的路上他一直心不在焉,心里明明窝着一股怒火,却无处发泄。初起的朝阳映在他的脸上,刺眼而炽热。走进公司的大门,同事之间互相打着招呼,他胡乱的应答着。
“叮铃铃……”
这时,阿宽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是家里打来的——
“宽儿啊,钱咋还没打过来呢?”电话那头传来二哥焦躁的声音。
“啊额……”阿宽一时支吾着说不出来话。
“啥情况啊这是?你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这点积蓄还没有不成?拿不出来就直说,咱爹这病可不能拖,你说我容易么这几年……”后来二哥又开始在那边唠叨起他自己这些年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阿宽承认,自己亏欠家里的实在太多,要不是二哥这几年一个人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他和大哥是不可能这么舒心的在外面大展宏图的。
“二哥,没事儿,你别操心了,我会想办法,今晚把钱给你寄回去。”阿宽打断了二哥的诉苦,毅然说道。
“行,再信你小子一回。”
“嘟嘟……”阿宽刚想询问父亲的病情,那边就已挂断了电话。
阿宽坐回工位上,主管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阿宽,你来找我一下。”
什么事儿呢?阿宽想不通,突然他想起了最近要竞选部门副主管的事儿,回忆自己来公司五年来一直都很兢兢业业,甚至连续两年获得“十佳员工”的奖项,难道是……?
想到这儿,阿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眼里隐约放着光,腰板也挺直了不少,仿佛今天早上发生的不快全都烟消云散一般。
“咚咚……”
阿宽故作镇定地叩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随即听见里面传来踱步的声音,然后门“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就看见满脸堆笑的主管——
“来来,快进来。”
阿宽感觉今天主管对他异常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惴惴不安。
“坐下啊,别站着了。”主管拍了拍阿宽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阿宽不安的坐下,看着主管绕回他自己的座位,小声的询问道找他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咱们部门不是要竞选副主管么,你有什么意见啊?”
阿宽盯着主管的眼睛,那双细小的眼睛下面仿佛是万丈的深渊,他实在猜不透主管的心思。他刚想说些什么,主管接下来的话,顿时让他如鲠在喉,头上仿佛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后来主管又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最后他从主管的办公室挪出来,整个人依旧是懵的。
主管对他说:“我们领导经过讨论,一致觉得小方还不错,你要是觉得没有问题,明天的部门选举……”然后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工位,盯着手里的工牌上面“开发部组长”的字样,回想起早上地铁的那位“善良”的母亲,还有那个纯真的小女孩。此时窗外的阳光愈加的刺眼,阿宽自嘲的摇了摇头,狠狠地甩出了工牌,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起,走出了办公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