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田野独自一人坐在土丘顶上,凛冽的寒风嘶嘶从耳畔嗦溜溜远去。他嘴里噙着干枯的狗尾巴草茎,鳃帮子伴着牙齿各嘣嘣咀嚼,吧咂撅圆嘴唇,噗嗤唾了出去,同时胳膊探出去,又揪得一根,茎叶深处的草茎白的发亮,眼皮抬也不抬放在嘴里,又开始碎嚼起来。

        从对面的坝地坡上瞭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卧着一只狗呢,黑黢黢,尾巴一摆一摆。

        自从医院出来,每天中午,田野就爱独自一人坐在村后面的那个疙梁梁上晒太阳,尽管数九寒天,田野依然感觉阳光是那么的温煦和灿烂,回想起那日的车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后背的脊梁骨冷风嗖嗖往上窜。

        那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田野和往常一样骑着摩托去上班,拐弯处迎面飞奔来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田野本能的脚踩刹车,右脚抵在路边的水泥石墩子上,身后一辆小轿车娇纵地扭起秧歌,田野来不及反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玻璃杂子参和不知名的碎片子侧身袭来,身子吓得激灵一闪,只觉脸刀子般被撕扯摩擦,一切来的太突然,太快了,快地田野只记得飞翔感觉,之后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现在依然一片空白,倘若没有这些印记和伤痕,田野依旧恍恍惚惚,似乎一切不曾发生过似的。

        田野不由自主伸手摸摸脸上的疤痕,顺着脖子轻轻抚摸脖侧的手术线缝绕的针迹,屁股隐隐抽搐,疼痛感随着飘忽的思绪,一股幸福的近乎讪笑的猥琐由心间升腾,愈聚愈烈,呼吸急促,笑得太用力了,竟长长放了一个响屁,屁股底热腾腾盘旋,田野感觉像生了地火,窝了窝腰,溜滑一寸,左胳膊肘附着丘棱儿,仰躺倚着,春杏比头顶的太阳还温暖,啥时想起心窝窝里总是热烘烘。

        田野再次睁开眼睛是第三天的晚上,事后听春杏说她以为他就这样不留一言静静地走了。春杏见他时只看见白色的绷带缠裹得头比脸盆还大,除了白色就剩锈一般的血,没皮没脸,没眉没嘴,鼻子也没……那一刻,春杏的三魂七魄都游走了,骨头也抽剥的不知去了哪里,脑袋嗡嗡,像被铁锤砸掉,两眼一黑就瘫软到地上失去了知觉。春杏每回忆一次都会哭半天,喉咙沙哑,胸口闷气,不停捶打拍咳,田野两眼每每噙泪,温柔地搂过春杏,喃喃细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过去了!”那种温柔,世界上从无,如父,如子,如兄,如故亦如己,他们是多么彼此迷恋,多么彼此顾惜,只有见过死神的人才会有的那份血肉。

        急救室里,医生进进出出的身影晃得春杏眩晕,弟弟扶着她,几个护士簇拥着医生来到春杏面前说田野肚子疼,B超上看是没问题,但依据那个疼法唯一的排除法只有剖开肚子看看,倘若没事就白挨这一刀,有事就正好可以处理。医生说明状况要求春杏自行决定,春杏手里接过手术死亡证明,只觉白的刺眼,白的恶心,白的时间凝固。公公找钱去了,婆婆在家看孩子,春杏才28岁,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要抉择生死,万一白挨了这一刀呢?万一术中突发死了呢?春杏爸提着三万急匆匆进来了,他没有看春杏直接说了声:“钱来了,该怎么就怎么!”春杏迷迷糊糊,不知她到底签没签田野就被推走了。

        幸好剖开看了看,肠道错位断成了十几节,还接了两截狗肠子,春杏庆幸当时的自己怎么如此果断、明智,也许是听见爸爸的声音让春杏觉得天还没塌,真的是这样。

        田野还做了开颅手术,脖子上开了个洞,两只脚要是没有那层肉和皮的话,估计也是捡不齐全的,一句话只要有链接的地方该断的几乎都断了,该碎的几乎都碎了,世界上所有的疼和痛,他都经历了。

        这几天爸爸四处奔波找钱,公公不识斗大的箩筐,种地放羊,除了卖羊的几个钱是再也拿不出一分来。春杏爸终于东挪西凑十来万时也无力了。公公唉唉不停叹气,头发花白了不少,春杏爸说只能是挨门挨户上亲戚家门上借了,嘱咐春杏一分一厘都记录起来,田野恢复之后,结实的肩膀,勤劳的双手,有劲的双脚都会还大家的这份救命钱的。       

        春杏缓过来后,豁朗了许多,之前她不喜欢热闹,不爱说笑,当再次面对田野时,她爽朗的格格大笑。

        田野躺得难受,把所有的气全撒在她身上,春杏像哄孩子一样逗田野不生气。朋友来探望,田野谈笑风生,朋友一走,田野就会骂春杏心也死了,这么长时间不锻炼他的脚,春杏急忙锻炼钉了腿模型的两只笨重的脚,春杏悠悠上下晃摇田野说她不实心,用点力了又说春杏心眼不对,几十次下来春杏头发稍上的汗滴嗒嗒直掉。心想歇歇还没坐稳,田野说他要拉大便,春杏好不容易七歪八捣腾插好便盆,田野吭吭几声说拉不出来,要春杏入手帮他抠出来,春杏俯身抠出来刚把便盆洗干净,田野又咳出一口浓浓的绿痰,春杏慢了一步田野又骂她不操心,专门走那么慢,叫他又咽回那口浓稠、带病毒的绿痰,纯心是要他早点走……

        田野白天输液睡过头,晚上睡不着,春杏实在太累了。有时春杏睡结实,田野怎么叫也叫不醒,自己挪动身子,一条腿掉在小床上的缝隙处,怎么也拉不起来,足足四五个小时硬拽撑起来;有时春杏刚躺下,田野片刻要左翻,片刻要右翻,春杏只好躺在他身边,一股脑儿的臭味恶心的人只想呕吐,终于几次翻身后春杏恶狠狠地说再胡闹她就走了,田野闭上眼睛再也不闹了。春杏害怕了,连忙柔声哄他,田野就是不睁眼,春杏几次央求才同意春杏帮他接尿;有时田野漱口时偷偷往下咽半小口,一周多滴水未进,实在是太饿了。肠道手术还在危险期,春杏就会责骂田野,田野悄悄不说话,任由春杏指责,也只有这一刻田野像犯了错的孩子,春杏说啥是啥……

        春杏就像机器人一样从早转到深夜,田野就像复读机一样从睁眼骂到深夜。

        外人从没见过春杏三行鼻涕两行泪的哭诉过,也没见春杏逢人就说她的委屈和苦难,人们只是觉得春杏豁达刚毅,是老田家几世修来的福分,田野能捞住这条命是祖祖辈辈的先人积下了阴德。

        只有田野知道,他的命是春杏给得。

        年关将近,老田家忙里忙外。春杏一回家就扫窑洞,将一年的晦气统统扫出去,一天的功夫,家具擦得锃亮,生火捣碳,炕又热乎乎。田野晒会儿太阳回来把脚和手插入铺盖底下,总会幸福地自语:“嘿,好暖和吧!”

        村里的人碰到老田家婆姨总要专门问询一翻事故的前因后果,她也总会一遍遍讲述她儿子的后福,又总是泪失衣襟,感谢老田家人人忠厚实诚,从来没做害人的事,感谢老天爷让她再次白捡了一个浑身透着希冀的儿子。围听的人深深点头同意老田家祖祖辈辈善良,天不欺老实巴交的好人,散场时还会再次把春杏夸一次,村里人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像极目的山脉一样浑厚绵延,对春杏是赞不绝口,特别是村里的和老田家夫妇相仿的婆公们,着实是羡慕春杏贤惠,老田家婆姨说到最后也总是从心底里觉得她对春杏的喜欢甚过了她生的每个孩子。

        田埂边上溜完圈晒了太阳,田野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黄土,悠哉悠哉晃悠,他抬头看看太阳,金子般灿烂,日子在他心里到处是蓬勃,他信心十足。

        二杆子狗蛋和田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撒尿和泥泥,十八九时姑娘跟了一屁股,把他爹的几个虼蚤钱折腾完后至今还没活成个人,好吃懒做还打麻将,谁家的姑娘跳他的火坑。以前田野常常和他喝酒打麻将,春杏不知骂了这个二杆子多少回。

        狗蛋从小卖部出来提两瓶酒,几袋花生米、鸡脖子、辣丝条,正好碰见田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活一天算一天,兄弟们正好都在,喝完了我们再搓一阵子。”

        田野推开狗蛋说:“戒了,以后烟不抽,酒不喝,麻将桌子边边上也不碰了。”

        “多来点儿事?怕球甚!”狗蛋抱住田野肩膀往他家拐。

        春杏远远瞭见狗蛋,喊了声吃饭了,田野挠挠头憨憨笑笑:“还有十几万饥荒了!”

        “真是个怕婆姨鬼!”二杆子笑骂田野。

        “怕婆姨也是要有福气的!”田野有些小嘚瑟,狗蛋头一拐不屑地嗨了一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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