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的死亡教育是王狗熊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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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周末的早晨,王狗熊打来电话,说起母亲的病情和她的焦虑。她带着乳腺癌晚期的母亲去上海治疗的间隙,托朋友为母亲联系了一位资深心理医生,。母亲说胡闹,那是封建迷信。现在回来了,继续住院。母亲仍旧拒绝除了王狗熊之外的任何人给她身上溃烂的伤口换药,包括护士,包括父亲。王狗熊说,这对她是莫大的折磨。

我把手边的书扒拉扒拉,翻出那本已经磨毛了封面的《生命的重建》,翻出其中几页拍给她。同时建议,给阿姨的饮食断掉肉蛋奶,吃的清淡些试试。我知道,面对别人的悲苦,任何所谓的“感同身受”都是隔靴搔痒,我不是她,体会不出她作为独生女的苦,也体会不出阿姨生命即将尽头的苦。

王狗熊说,病危通知下了不止一次,她知道母亲随时会离开。然而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提起后事的准备,姥姥、姨姨、舅舅、父亲,集体回避这个话题。这让她很恐慌。听说老衣有很多种,她希望母亲体体面面的离开。

我突然想起妈妈曾经提起过,宗睦巷附近有家寿衣店可以订制老衣,做工很好,表姐给舅舅订了一套,其中都包括什么什么。隐约记得当时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口气中是充满羡慕的。虽然我也听说过,给老辈人提前准备老衣有添福添寿的寓意。但那个关于死亡关于分离的话题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我分别打电话给表姐、给舅舅,询问那家传说中做工很好的寿衣店的具体位置,及准备寿衣的各种事项,然后把我打听来的一切细节通过电话转述给王狗熊。我说,如果没有合适的亲戚,我可以陪你去看,去选。王狗熊说,好。打这几通电话的时候,我借故出门去市场买菜,避开爱人和儿子。在菜市场的安静角落不会有人打断我的电话,也不会有人好奇的问长问短。

挂了电话,周围菜市场的嘈杂瞬间就把寿衣、棺材这些隔离到九霄云外。

隔了几日,收到王狗熊的微信: 妈妈走了。我心里愕然,怎么这么快。回短信说,去看望又怕添打扰,有需要我的地方吭一声。她说,好。

我和王狗熊结识于一次茶会的手工活动。那次她带着大家做茶杯垫,还要绣上图案。平时我除了偶尔缝袜子缝扣子,其他的除了扔扔扔,就是买买买,其他用到针线的地方几乎为零。那个下午,在王狗熊的指导下,在凤凰单丛的清香中,我的作品竟然华丽丽的出炉了。在细密的针脚里,心安顿下来。清完杯中的茶汤,夕阳西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归琐碎的生活。

在茶会上还得知王狗熊的一件轶事。儿子上小学后,刚开始是她开车接送的,后来教会孩子如何换乘公交车就由孩子独自上学了。刚开始几日,孩子出了门,为娘的心也不踏实。她开着车默默跟在后面,直到看着孩子顺利下车,过马路,进了校门才安心返回。这种对待孩子的方式是我欣赏的。自此,对这个心灵手巧的八零后女孩又多了几分敬意。

我们之间并无太多交往。她微信里咨询我关于考心理咨询师的事宜,我如实回答,考也可,不考也无妨。她在微信里经销黑土豆的时候,我说给我留一盒,送到我妈家就行。她说自家吃的话就不用包装盒装了,给你多装点。我说好。再后来,王狗熊说周末她组织茶会还有扎染一起来玩,我说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了,你们那个活动报名费挺贵的,我最近换工作期间,没那个闲钱。她哈哈一笑说,好,改日单独约。

就如此这般,我们一来一往,轻松,简单。

直到偶然间得知了她母亲的病情,我主动去问,她也愿意和我说两句。我们在电话里讨论癌症,讨论轮回,讨论生命终了。王狗熊的妈妈是医院的护士,王狗熊的舅舅姨姨们大都是各级干部,典型的唯物主义者,而且是求同不存异的唯物主义者。大家都不理解王狗熊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姑娘怎么可以不相信医院,竟然建议把癌症晚期的妈妈接回家调养,怎么可以那么在乎后事的准备。当然,她的妈妈也是坚决反对回家的,更是坚决回避讨论自己的身后之事。

得知王狗熊母亲离世之后的十多天,某日清晨,我发微信:王狗熊把你家的地址发来,我去看看你。她说,还没起床,不过家里没人,我随时去都方便。我打车到了她家小区门口,绕着附近转了一大圈也没找见个鲜花店,干脆拎了个大西瓜上楼了。

王狗熊刚起床把自己收拾利索,厨房水槽里堆满了锅碗瓢盆。她给我煮了玉米,然后给我搬个凳子示意我坐在厨房边,她边收拾,边和我聊天。对于她来说是讲她前些天的经历,对于我而言那就是听故事了。王狗熊说,鉴于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悲伤中,怕担责任,怕出错,没有一个人出来主事,她全权操办了母亲的所有后事。

她说:

我妈的老衣是我给我穿的,寿衣店的人教我了一些注意事项,不能等身体完全凉了,那样就穿不进去了。

我还是决定土葬,火葬的话,一烧一捧灰,也挺残忍的。

棺材是我挑的,听说,重的那种好,我选了一个特别重的。

我请了人给我妈念了大经。问了阴阳师傅,我们这常见的经分大经和小经,还有各种其他经我也打听了。我觉得大经比较好,鼓乐齐鸣,念三天三夜,好好送送我妈。她既然不说喜欢哪种方式,我只能按照我猜想的最好的方式送她。

我妈在世的时候身体不好,身体不好的人容易被欺负,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啥样,不知道有没有天堂,为她念经超度,尽量能送多高就送多高。

……

……

这种种决定对于我来说真是太苦太难了。

我以后可不让我儿子受这个为难。

我们的死亡教育是缺失的,从老到小都是缺失的。

能够善始善终,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重要啊。

……

……

王狗熊接着说:

大办丧事的那天,一院子的花圈,我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告诉大家,我妈一定会一路走好的。

王狗熊平静的讲述着,同时,那些堆在水槽里的碗碗碟碟一件一件在手龙头下变的光洁。突然我很期待,如果王狗熊的那些悲伤也可以被哗哗的水声冲走就好了。

临近中午,估摸着王狗熊的儿子快放学回来了,我起身告辞。

王狗熊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于是,生活又回归各自频道。

此前不长时间,我妈妈生了一场重病,住在血液科,全家都受了惊吓。出院后,老妈连楼都懒得下。又和我提起订做老衣的事情,还暗示,老衣一般由女儿准备。我说好,选个好天气,带你去好好挑好好选,一定称心如意。老妈笑呵呵的。

再后来,老妈念叼着,听说老家有个神婆子,料事如神,门庭若市,还不好预约呢。拐着弯的意思想去看看,又怕我不同意。我说好,想去就去,只当回老家散心了。不几日,从老家回来后,老妈满面春风,说那个神婆子说了,你再好好地活十年不成问题。老妈还告诉我,那个神婆子的预约费比我爱人在三甲医院上专家门诊的挂号费高的多,人家门前停满了前来咨询的豪车。我耐心的听着,也只有呵呵了。

一直到现在,老妈练太极拳、打太极扇、跳广场舞,按时吃药,清淡饮食,身体恢复的很好。

关于生生死死,需要做的功课还多着呢。

如果终将离别,不敢奢望那离别来的晚一些,但请让那离别来的温柔些!

让去者安然,生者坦然!

我爱你们,我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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