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国近代史,既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屈辱史,也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奋斗史。其目标大约有二:一曰救亡图存;一曰民族复兴。其实现途径亦大约有二:一曰继承传统,一曰学习西方。近代中国发生的每一点变化,其实都与内在的文明传统息息相关,也并非开放与保守这么简单。但是,这一切都源于西方国家及其背后文明的入侵,中国人经历了从“天朝上国”到“野蛮民族”的心路历程,满怀幽怨悲愤、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不如人”的残酷现实,并且发现要实现救亡图强,就必须迈出让无数活在想象世界里的士人感觉丢尽脸面的那一步:向西方学习。于是乎,中、西、新、旧,在这个曾经创造无数辉煌的东方帝国里碰撞出异样的火花。
向西方学什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军事。从林则徐、魏源到李鸿章、张之洞,有识之士无不以此为中心大做文章,而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四的北洋舰队竟能到日本国土上耀武耀威(长崎事件),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惜,幻影终究是幻影,甲午一役惊醒了无数国人。以制度改革为目标的维新,遂成一时风潮。怎奈严重缺乏政治经验的年轻人根本不是老妇人的对手,挣扎百余天之后面对的就是幽禁、流血和逃亡。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不论这首诗是否经过篡改,慷概赴死和流亡海外者无疑都怀有一颗救世之心。流亡者中,有一人东渡日本,从此思想大变,跳出老师今文经学的窠臼,以恢弘的气魄开始建构新的学科体系,成为近代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他,就是——梁启超。
在梁启超庞大的学术体系中,有一项常常被人所遗忘,即:尚武精神!
流亡日本后,他撰写了多篇文章,成功将尚武从军事实践上升到理论解释层面。最值得深思的是,在梁启超看来,尚武乃西方文化精华:“中国最需要采补的西方精华乃是尚武。”换句话说,提倡尚武竟然也是向西方学习的一部分!
梁启超举出了古斯巴达例子。古斯巴达有一项传统,今人或许以为残忍:
“婴儿之生,必由官验其体格,不及格者,扑灭之。生及七岁,即使入幼年军队,教以体育,跣足裸体,恶衣菲食,以养成其任受劳苦凌犯寒暑忍耐饥渴之习惯,饮食教诲,皆国家专司其事。成年结婚而后,亦不许私处家中,日则会食于公堂,夜则共寝于营幕。”
在梁启超看来,古斯巴达作为一个弹丸小国,全国人口加在一起不到一万,竟然对内统治数十万异族,对外挫败十余万波斯军队,雄霸希腊,与雅典狎主齐盟,原因就在于尚武。
德意志、俄罗斯之所以强大,也是因为尚武。而最具说服力的例子,是日本的崛起。梁启超说:
“我东邻日本,其人数仅当我十分之一耳,然其人剽疾轻死,日取其所谓武士道大和魂者,发挥而光大之。故当其征兵之始,尚有哭泣逃亡,曲求避免者。今则入队之旗,祈其战死,从军之什,祝勿生还,好武雄风,举国一致。且庚子之役,其军队之勇锐,战斗之强力,且冠绝联军……彼日本区区三岛,兴立仅三十年耳,顾乃能一战胜我,取威定霸,屹然雄立于东洋之上也。曰惟尚武故。”
日本,曾经是被中国人瞧不起的蕞尔小邦,如今因尚武变得异常强大,自然值得效仿。那么,与外国相较,中国尚武情形如何呢?
梁启超写下一句话:“我们中国却以文弱在世界上考第一名,逆来顺受,窝囊透顶,东亚病夫,病入膏肓。”
梁启超是“时务体”创造者,“笔锋常带情感”(张荫麟语),被时人赞为“有排山倒海之势”(郑孝胥语),所写又大多为批判文字,态度偏激是正常的,甚至是必要的。所谓学者的独立人格,不就体现为批判精神吗?试问:不偏不倚、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文字,岂能达到震耳欲聋的效果?
其实,梁启超又何尝不知中国尚武历史之久远,中华民族尚武之天性?他所批判的,乃两汉之后尚武精神的衰落,认为这是导致中国积贫积弱的重要原因。1904年,他编写《中国之武士道》一书,就辑录了自春秋到汉代间70位“好气任侠”人士的事迹,以此证明中华民族流淌着尚武的血液。
然而,尚武精神缘何渐次衰微?
梁启超总结了三点:
一是国势之大一统。正所谓:“战国尊武,一统右文。”
二是儒教之流失。儒教本是文武兼尚,但“后世贱儒……不法其刚而法其柔,不法其阳而法其阴。”
三是霸者之摧荡。开国皇帝得天下后,害怕“他人亦将可以武力夺之我也”,往往偃武修文,销兵甲、兴礼乐。消蚀民族尚武精神主要有“锄”和“柔”两大方法,前者如秦始皇收缴天下兵器铸成铜人,汉高祖刘邦及明太祖朱元璋诛杀功臣等;后者则更是:拿律令制策、诗赋词章、帖括楷法、簿书期会柔化人才,柔化他们的才力、筋骨、言论、思想乃至精神。不用动刀动枪,天下英雄就被圈养起来。
“重文轻武”确是两汉以后的大趋势,读书人普遍认为“野蛮人尚力,文明人尚智”,宋代后更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民间谚语。对此,梁启超批评说:“呜呼!此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之言,迂偏而不切于事势者也。”他在吸收西学基础上,重新定义了尚武的内涵:
“吾所谓武,精神也。无精神而徒有形式,是蒙羊质以虎皮,驱而与猛兽相搏击,适足供其绌啖而已。”
“尚武精神为立国第一基础。”
“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立国者苟无尚武之国民,铁血之主义,则虽有文明,虽有智识,虽有众民,虽有广士,必无以自立于竞争剧烈之舞台。”
如此霸气的界定,直接把尚武精神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反映出对国家贫弱的痛心和对民族强大的向往。若想在枪炮横行的时代存活下去并崛起、自立于世界之林,没有尚武精神是万万行不通的。梁启超曾在《中国魂安在乎》一文中指出,日本的国魂在于武士道,“之所以能立国维新,果以是也”,我们也应打造中国魂:
“中国魂者何?兵魂是也。有魂之兵,斯为有魂之国。”
所以,尚武的第一要义,是尚兵,而且必须是有魂之兵!
当然,单靠军人、精英乃至政府,都不可能真正实现国家强盛、民族复兴,必须提高国民整体素养,也就是要塑造“新民”:
“然则为中国今日计,必非恃一时之贤君相可以弥乱,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图成,必其使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与彼相础,则外自不能为患,吾何为而患之。”
梁启超的尚武思想,是受到严复“尚力”思想的启发,背后的理论依据则是“优胜劣汰”的进化论。(严复的文字影响了在当时影响了很多读书人,但真正将进化论等新式思想推向大众的,首推梁启超的“时务体”,通俗易懂又具有感染力!)
在亡国危机的刺激下,尚武精神复苏乃是一种必然趋势,其影响亦至深至远,近代中国的很多变化都与它相关,如军阀崛起、文人从军、暗杀风潮、身体解放、体育锻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