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卖麦记
又到星期天,家里的活干完了,再过几天学生也毕业了,这周,不准备回家了。
刚吃过早饭,电话又响了。“你俩今天过来吧,家里卖麦子。”母亲又一次电话命令。
“不是说好暂时不卖吗?再过几天我们就放假了,到时候天天有空。”
“给人家收麦子的说好了,中午能拉咱家的。”母亲那边一贯很有主见,且不容更改。
“就我一人得闲,你女婿下午还要去城里办事。”
“你来能干啥?算了,你别来了!”在母亲眼里,我就是个“耍嘴皮子的”,拿粉笔的手掂不动农具,干起活来,那是样样不咋样。几年前,与六十大几的母亲一起搬粮食口袋,母亲还要让着我。再说,我这人就是坐车的命,电动车都骑不稳。我一个人骑车回家,母亲真的不放心。
“叫我弟弟来吧!你们俩反正是不行。”我叮嘱母亲。
挂上电话,我与老公商议,他说,看能不能今天不卖,坚持几天再卖。再打电话过去,母亲说已经给城里的弟弟打过电话了,一会儿就来。母亲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对我们几个都一样好使。收麦子的也说先买咱家的。
那我们就赶过去吧,老公的事,下午才办呢。我们和弟弟,几乎同时到家。
母亲家门口,十几口子人坐在小凳上闲聊,看到我们来,一位叔叔说:“这点事还把你们都招来,家里都是闲人,谁都可以搭把手的。”我知道母亲的性子,轻易才不张口求人呢,自己家孩子,咋使唤都行。可坐在门口的,好几位都是等着帮忙的,我又一次感受到村人的热情。
记得那一年,我还在上小学,父亲胃病很厉害,母亲陪着他去县里做手术了,好多天才回来。母亲在去医院前已经打好了棉花钵,育好了棉苗,一畦畦的,长势喜人。父亲刚出院也不能干活,一听我家栽棉花,差不多全村的年轻人都来帮忙了。我家棉花地两边都是水沟,夏季雨多,沟里的水都快满了。运苗的运苗,挖坑的挖坑,栽种的栽种,担水的担水,掩埋的掩埋,那阵势,仿佛生产队时的集体劳动,大家还边干活边开着玩笑,欢声笑语在田野里回荡,只用半天,几亩地的棉花就栽好了,那一幕,每每想起,心里都是暖暖的。现在的村子里,除了过年,很少见到那么多年轻人一起的场面了。
母亲是个热心人,干活不惜力,看到谁家有活,能帮忙就去。当我家有活时,他们也就来了。以热心换热心,母亲一贯如此。
左等右等,眼看吃午饭了,收麦子的迟迟不来,电话打过去,他说,小麦降价了,说好的一块零七分,现在只愿给一块零三分了,“要不卖,你们就装起来吧,我们也不能折本收。”人家撂下话了。
“这也太便宜了,今年这麦子成色多好,国家保护价一块两毛二呢,不能卖了!”
“这几天粮食太臭,收粮的一来,跟前都围成马蜂窝,都争着要卖,不便宜才怪!”
“过这几天,粮食肯定涨价!”
大家议论纷纷,我想起了初中时学到的课文《多收了三五斗》。
“咱这一烧香,老佛爷就调腚,咱家运气咋恁差!”母亲很是难过,不停地唉声叹气。闺女儿子都喊来了,麦子却卖不了,多折腾!
“我还真不想卖呢,这粮食晒得嘎嘣响,咱装起来放在车库里,不涨到一块二 咱都不卖!”弟弟故意说。
邻居们也都不准备今天卖了,回家把院里的麦子装起来,等价钱合适了再卖。
母亲大门口的小板凳上,不断有人过来坐坐,随便聊些闲话。他们说的最多的,还是今年的小麦产量,有几家亩产竟达一千二百斤,真是不少!我们村子是淤地 (相对于沙地,土质较粗糙,我也不知是不是这俩字),当地有句话“沙地看苗,淤地吃饭”就是说我们这种地产量高。来年,若土地真的租给人家了,门口闲聊时再听到说谁家打了多少粮食,本该属于自家的东西,却属于了别人,母亲心里又有何感想?我很担心大家的谈话对我们正在租地的事不利,可是,农村人,天天关心的不就是这些吗?我又能咋办?
下午,在两位邻居哥哥帮忙下,我们把粮食一袋袋装好,入库才离开。我再一次叮嘱,我们不在家,你们就别主张卖粮食,等着我们放假了,哪天都可以卖。
“咱这一烧香,老佛爷就调腚,咱家运气咋恁差!”这句话母亲一下午说了两三次。
回家路上,我还在想,粮食暂时入库了,母亲还有烦心事吗?
有!
中午吃饭时,好像还听到娘在念叨,几天不下雨,地又旱了,豆子又出不齐苗了。即使豆苗出齐了,又能怎样?有虫吗?得打药。能丰收吗?丰收之后能卖个好价钱吗?
母亲那里,烦心事就像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这些事,在别人那里都不是事,正常的春种秋收,可在母亲那里,就是天大的事,就是过不了。
我文字所能记述的,只是九牛之一毛,母亲的心,总被这样的琐事所累,已是没有了快乐,我们心疼着母亲,却又斩不断她烦恼的源头,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多时候,我们在母亲的烦恼面前,狼狈不堪,比如与两位老人一起冒雨拉麦秸,虽不是内心所愿,但也别无选择。
6月24号,学生即将乘车去城里考试,我不是班主任,不必送考,便在家玩,刚刚一点多,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电话响:“我在你们楼下,给你们送菜来了。”父亲说。
父亲的腿好几个月一直不太好,早就没到我们楼上来过了,每次送菜来,就在楼下打电话,又怕我们上班不在家,大都趁午休这个点来送菜,父母很少在我家吃饭,怕给我添麻烦。“我们回到家,一把火就好了”这句话,我听母亲说过太多遍。有时候来镇上办事,也会捎些菜来,便放在楼下的商铺那里,也从不打扰我们。这次,父亲送来一个大茄子,三四根黄瓜,七八个西红柿,一大捆豆角,都是刚从地里摘来的。
“昨天打电话,俺娘说,弟弟的那堆麦子卖了?”我问。
“卖了,幸亏卖了,昨天的雨太急,不然,真不知怎么办?”“留了四口袋吃,还卖三千五百多块,今年小麦产量高,两家合一起,能卖上万块!”父亲说。
“再多也不能种了,该享几年福了。”我坚定地说。
“地不种了,钱咋花?”父亲怀疑地望着我说。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几个给钱,都愿意,不用你们犯愁。”
“咦唏,花你们的钱,那不行……”父亲目光躲闪着,口气却很固执。
“再说了,没了地,我们干啥?”父亲面露难色。
“不是还有成亩地吗?”“上万斤粮食,哪能送人呢?”
前几天还说得好好的,再种最后一季,这时,看到今年收成好,又反悔了。一个问题死了活,活了死,我也真拿父母没一点办法。
“到时候再说吧。”我只能采用缓兵之计了。
父亲说要去交电费,便开着三轮车独自走了。
若能像我们身边的老人一样,养养鸟,唠唠嗑,遛遛弯,那该多好,可那,是人家的老人,用母亲的话说,那是有工资的人,农民,不干活指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