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默国,北接大漠。每年的大半时光,都刮着干枯,冷冽的朔风。那无休止的大风,挟持着细细的,无孔不入的沙粒子,扑打人们的脸庞,袭击紧闭的门窗。大街上,但凡活物,必定遮着面罩,行人啦,马匹啦,毛驴啦,莫不如此。
姑默国,春季极短,不足半月。
那十来天中,黄沙止息,东风和煦。举国百姓,如过节一般,纷纷摘了面纱,呼朋唤友拥到大街上,河流边,柳树下,在春风里徜徉。更有甚者,在自家门前,放了长长的鞭炮,庆祝这欢愉时光。
姑默国王有个极宠爱的妃子,叫百花珍。那百花珍有次出门,北风吹走了她的面纱,口鼻中灌满了沙粒,双目亦迷得又红又肿,足有八日,不能视物。百花珍又怒又急,再不敢出门,终日躲在屋里,神情郁郁。不出数月,已是面黄肌瘦。
姑默国王见美人烦闷,一筹莫展。
一日,姑默国来了个候姓方士。四十五六岁的模样,须发散乱,着了一身不干不净的布衣。那方士找来了几个孩童,以冰糖葫芦相诱,叫他们在城中传唱歌谣:候生到,朔风遥,管叫春风驻北荒。孩童们贪嘴,应之不暇。不出几日,这几句歌谣,已传遍了姑默国。
姑默国王听到了,忙命左右,把那方士找了来。问道:你便是那姓候的方士?我近来听闻,你有让春风,长驻我姑默的法子?不知是真是假?
那方士跪下行礼毕,道:草民候达海,拜见陛下,草民不敢说,能让东风长驻姑默,但让陛下的宫殿,免受北风之苦,却还是办得到的。国王大喜,忙道:这便够了!不知方士用的,是什么法子?
候达海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那玉瓶精巧玲珑,白如皓月,高不逾五寸。候达海道:这玉瓶,叫作玉脂云净瓶,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刮春风之时,把这玉瓶的塞子拔了,便可把整个姑默的春风,悉数收了进来!起北风的日子,陛下再命人,关紧了某间宫殿的门窗,再把玉瓶中的春风放出,便行了!
国王喜之不禁,但仍有疑虑,道:这玉脂云净瓶这般小巧,真能采来整个姑默的春风?候达海道:草民愿立下军令状,以项上人头担保,倘若收不了春风,陛下砍了草民的脑袋!国王即命左右,拟来军令状,候达海画了押。
姑默国王这才放心,哈哈大笑着,接过了玉脂云净瓶。又封候达海为国师,把王宫外的一座行宫,赏给他做了国师府邸,并赏有三百个小厮,婢女。候达海谢了恩,自有人领着他,到国师府邸去。
国王为百花珍的事,忧心已久。如今,得了这玉脂云净瓶,忙捧着它,到了百花珍的宫殿,红光满面地,跟她说了这玉瓶的精妙之处。百花珍听了,又惊又喜!紧紧偎到了国王的怀中,脸庞上飞红一片。国王就势,把玉瓶给了百花珍,叫她好生收着。
虽说到下一次,春风满城的日子,还得等上八个多月。但自从百花珍,得了那玉脂云净瓶后,心绪舒展,再没整日躲在深闺,郁郁地发闷,她又成了先前那个,朱唇皓齿,言笑晏晏的美人。
姑默国王见玉脂云净瓶,收到如此奇效,欢喜不胜。过个十天半月的,总要差人,到国师府邸,赏赐些什么。有时赏菜肴,鸳鸯五珍烩啦,木樨露糕啦。有时赏珍宝,猫儿眼啦,夜明珠啦。每一样,都不可多得。
候达海被封国师后,即刻派人,把娘子接了过来。候娘子,眼神不太好,拄拐探路。身子骨也虚弱,咳嗽不休,病容毕现。住到了国师府邸之后,行走,有下人掺着胳膊,以撵轿代步;咳嗽,有下人倒水,抚背。更遑论,时不时地,能尝到王宫的美味,见识王宫的珍宝。候娘子的精气神,好了不少。说话声更大了,连咳嗽声,都响亮了些许!
那日,姑默国王宴请国师,及夫人。宴席过后,突然变了天,乌云漫天,风沙大作。眼见回不去了,国王便留二人,在某座闲置的宫殿,歇息一宿。那宫殿,兰幔垂地,白玉作床,更有檀香烟袅袅。候娘子躺在白玉床上,欢喜得一宿都没睡着,还暗自抹泪,心道:想我一个村妇,竟能过上这等日子!
那次宴席上,国王见到国师夫人,才知她患了病。此后,便常命御医胡大夫,到国师府邸,给国师夫人瞧病。她的病症,已有些时日了,双目受损,视物模糊,只是初时的症状。当下,候娘子的四肢,亦逐次酸软了起来,严重的时候,站也不是,卧也不是。胡大夫虽不能根治,但能减轻酸痛,候娘子十分感激。况且,能让王宫的御医,为自己瞧病,候娘子已是受宠若惊。
转眼过去了半年,候娘子已然卧床不起,双目塌陷,眼神无光,连跟前儿的人,都辨认不出了。候达海终日守在病榻之前,端汤喂水。时时命厨房,炖来人参,燕窝等物。
候娘子又躺了月余,还是撒手人寰了。她走的时候,面含笑意,毫无遗恨,带着莫大的满足感。候达海放声大哭,悲痛不已。国王念着国师重情,差人把他夫妇,曾睡过的那张白玉床,做成棺椁,命左右送到了国师府邸。
那白玉床,原是他国贡来的宝贝。尸身躺在上面,便似睡着了一般,唇红面润,千年不腐。候达海把娘子,抱进了白玉棺材,过了十多日,仍不见腐臭。反而,能闻到淡雅香味。便索性不下葬,仍当她活着一般。
很快,到了春风来临的前一日。
姑默国王携了百花珍,同到国师府,邀国师明日入宫,用那玉脂云净瓶,采撷春风。候达海满口答应着。百花珍笑声不止,期待之心,画满了脸庞。见爱妃高兴,国王亦是笑眯眯地,道:国师,明日就看你的了!候达海忙躬身,回道:陛下,明日必叫您如愿以偿。国王红光满面。
入夜,一片死寂。
候达海把一辆长长的马车,赶到灵堂。将白玉棺材,连同娘子的尸身,搬进了马车。紧接着,他驾着马车,急如流星般地,赶向了城门。守门的将士,见是国师,自是不敢询问,连忙开了城门,任他而去。马车一窜而出,没入了夜色。候达海长长松了口气,对身后的白玉棺材,自语起来。
娘子,记得洞房花烛那日,我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大笑着,随口乱说,想过皇帝一样的日子,吃王宫里的菜,睡王宫里的床。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都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眼看着,你得了不治之症,我生怕你就这样去了,日日想着,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那日,我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谈论陛下为宠妃忧心烦闷的事。便潜到张财主家,偷了个插花的玉瓶,胡乱给它诌了个名字,扮作一个方士的样子,进了姑默王宫。
娘子,王宫里的珍馐,好吃么?王宫里的白玉床,睡得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