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

平太格位于化德县的末端了,那里几乎荒无人烟,几座连绵不绝的山头,相互勾连围住一个盆地,盆地东南角倒是有个缺口,缺口处一汪泉水四季甘甜爽口,养活了这带五户人家……

端午节一过,该是芒种了,农村里意味着稻田该插满秧了。

以前插秧,讲究个“横平竖直”……纵横之间,距离要一样……远远望着,齐齐整整,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真好看,徒手插出的,无数个“口”字,在往外看,无数个“田”字……那才叫做种田,不能由着性子乱来,觉得那插秧的定是好手,这就是所谓的匠心精神……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原则,自己心中都有一把尺……

后来,只要插的秧不浮起来,雨水漂不起来,山洪水冲刷不走,纵横交错,距离都乱了套,再后来,人家干脆撒种子……连移秧的工序都他妈省了……再后来,都机械化了,谁还在弯着腰,弓着背,扎田里?

可是李木之家的几十亩稻田还是空空如也,除了那一田还未移苗的秧种,由于没人打理,秧种跟葱一样稀稀疏疏,黄里带瘦,好像得了瘟病似的,矗立在歪七八扭的田里。

之所以说是李木之家的,而不是说李木之他爹的,因为那几十亩梯田迟早是归李木之的,一代一代这么传下去像香火一样,永远不断……

炎炎烈日没有迎来,“乌寒雨”——一下就淅淅沥沥地淋半个月的雨捷足先登,柴火因此告急,李木之他爹李铁决定把西边矮房的门卸了——烧火。矮房里,平常就倒些木柴烧过的灰,关过一回老母猪,栓过几次老是不生小牛的老黄牛,隔离过几趟鸭子……矮房终于顶不住风雨,不久就自己倒塌了,李木之那时还小,盼望着他爹去重新翻盖,等到李木之长大了,才知道矮房为什么始终不可以跟楼房齐高……西边跟北边都有坟墓,盖高了,挡住墓地了,那就等于说,挡住了别人的风水……扼住了别人的咽喉……是要人命的……他们家曾经因为矮房跟人吵架,差点抄家伙,干起来……后来村里来人,调解了……他爹早就想把矮房夷为平地……免得又惹是生非……反正是盖不起来……

门拆下来了,门框才卸了一半,李铁脚底被铁钉戳到了,拔出脚的瞬间,他破口便骂“干你老娘,日你老母……哎喔……哎喔……操……”边吸口气,抽着脚,边扭身将坐,好几天走不动路,田里便顾不上施肥,锄草……

夏天跟春天交接的日子,山里的早晨还是阴风阵阵,夹杂潮湿,中午便燥热不已,院子门口的野草就趁最后一波春风猛长,就连台阶下的青苔都肆无忌惮起来,反正,春风吹到的地方,都茂密起来,一片繁荣,春意盎然……一股股野草的青涩味道充刺每个角落。青草叶上的绿蝉开始鸣叫,“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蝴蝶翩翩飞舞,百花缭乱,缤纷多彩,群蜂在花朵里啜花蜜,屁股搁花瓣上蹭了蹭……花朵就任凭蝴蝶与蜜蜂戏弄…

一日早饭过后,他爹准备回房间休息,一手扶着受伤的那条腿,一手扶墙,回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真经种地估计你也不会,也指望不上谁,去小溪边,粗电线杆下那块地,帮忙把那口袋肥料施了,顺便喷一次农药,免得蝗虫又来侵袭……”

李木之出生时,他爹便为了给他取名字,苦恼了好些日子,虽然农村家,生了男孩,都高兴,喜庆。名字可是难住了他爹,他只念到小学三年级,暑假放羊时,把隔壁村李二霸家的羊尾巴拽断了,后来羊死了。李木之的太爷爷李孟古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喝完最后一口米酒,满脸肿胀,连皱纹胀平了许多,他拍着八仙桌,大喝道:“孽孙,从今往后,你别念书了,我们家穷,怎么赔,你就天天去给他们免费放羊,放三年,就算赎他们,这事才算过了……”

一日夜深人静,他爹便想起了他自己名字的由来,他五岁时,母亲跟邻居吵架,她自己觉得冤屈,又没处诉苦,想不开,走不出来,终日闷闷,后来上吊自杀了。李木之的太奶奶把为了他将来有口饭吃,让他去做一名铁匠,因此,取名李铁。

李木之耳朵边多次响起他爹的声音:职业得选好啊……好像说选好就能选好,跟街上瞟一眼美女那么容易似的,别像我,你看看,你太奶奶当初为了我有个手艺,让我去做个铁匠,学徒工当三年,学成了,即是失业了,他妈的什么眼光啊,人家都机械化了,那做出来的勺子,铲子,多好看,铮亮,花样多,款式新颖,我们打出来的铲子,勺子,质量过硬,用不坏,一根勺子用几十年……人家买第二根勺子时,我估计,自己胡须都白了……

他爹时常沉浸在几十年前的回忆里:那时师傅跟师娘对我都好,天冷了,给我添棉衣,饿了,有整个的地瓜吃,那时,我们家是吃地瓜搅粉剩下的渣渣,偶尔放点米粒进去,就算的好的了……现在是喂猪的。我会拉风箱,“呼啦呼啦”响,火旺,趁热打铁,我们锅里的勺子,铲子都是我自己一锤一锤打出来的……你天天用,有没仔细摸摸,那质感……李木之第一次听得几乎入神,往后再听,就有点不耐烦了,眼睛到处看,出神了,时不时还打断他爹的话,“现在我们生活条件好了,以前都是吃地瓜渣渣……”

夏天来了,白天火热,夜晚到了,温度渐渐退去,月亮从云朵里爬出来,转眼,星星转布满天空。夜更添几分凉爽了。

他爹突然有了灵感,望着漫山遍野的树木,总不能叫李树木?太土了,算命先生说了,这孩子五行缺木,有了木便活了,没有木便是灾祸。李木……太傻逼……李林……双木成林……中国汉字这么多,两个字辜负了文字的博大精深……太可惜……李木木……太娘了,不霸气,想当初,我的名字,李铁,多霸气……铁骨铮铮。

他爹三年级最后一个暑假过的特漫长,他学过的,念过的,脑袋嗡嗡的,什么都记不住,满脑子是断了的羊尾巴,毛绒绒的羊尾巴,带血的羊尾巴……终于他想起了一篇文章——鲁迅的《孔乙己》,穿破长衫的孔乙己最擅长什么?写四个茴香的“茴”字?去偷书,偷钱买酒充有钱人?“之乎者也。”李铁眉头舒展,有了就叫……李木之……有文化……有古风……有深度……他暗暗佩服自己:多读点书,真他妈管用啊。

李木之长大了,看着自己的名字,他首先想到的是,木然,木讷,呆若木鸡,木头,木头人,亏取这样的名字,为何不干脆一点,取李木子,木子李,李木子,听听,多顺。李铁每每还要在儿子面前讲讲名字的由来,这都是算得上有“典故。”“你爸我也是文化人啊,常常暗自佩服,得意。”

李木之先是在田野边远远地望着秧苗,胸有成竹。可是转眼就后悔了……

赤脚踩进田里,冰冷的田水便包围了李木之的双脚,虽说夏日来临,可是田底下泥水是春天里最后一趟融化的冰块。李木之冷得咬紧上下牙,好像一咬紧了上下牙,他就会感到暖和一些。

李木之三下五除二,施肥还算成功,虽然撒得还不是那么匀,但是,好歹自己做了一回主,想怎么撒就怎么撒……撒完,赶紧往田埂上站了站,晒会太阳,抖了抖,希望抖掉脚上的寒气……解开裤裆,往田垄边撒了一泡尿。

他爹萎靡地靠在竹交椅上,眼睛斜瞥过来,望着李木之满是泥土的双脚,道:“种田滋味不好受吧,种田真没什么好,只不过靠它长出几粒米,能生存下去而已……你什么时候去坐车?帮我把农药喷一遍……药水在鸡窝上,蛇皮袋里,棕色瓶子的才是,不是白色瓶子,白色瓶子的一喷,秧苗跟野草都一命呜呼,千万记住了,马虎不得,还有,看看又没风,喷的时候,切记,在下风口啊,这样熏不到农药,在上风口准晕倒……”

李木之背着喷雾器,提着药水,左手握着摇把,右手扶着喷枪,挽起的裤腿由于行走退了几节,他小时候觉得这家什很好玩,特别是喷出的水成气雾状,远远地射出……那时,李木之把包皮往后一缩,露出粉嫩嫩的龟头,尿一下子能射出好远啊,他觉得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木之来到溪水边把喷雾器注满勾兑过的药水,一上后背,顿时觉得没那么简单,两条背带的卡扣老是扣不上,一大箱子的水,几十斤重,走起路来,有点晃……甚至有点晕……

李木之刚一下田,整个人连带一个灌满药水的喷雾器,陷进去了,想移动时,根本抽不起脚,人得往前倾斜,硬挺起胸膛,要不准后仰,倒田里了……背着喷雾器的他好像扎在田边用来吓走飞鸟的稻草人……

李木之一身排骨,暗黄面孔,脸上布满了黑痣,两眼深陷,眼珠子却灰黄与暗淡,跟他年纪一点也不相符。头发也稀疏起来,一看就是发育不良……右眼角上有个大大的鸡眼,明显凸起,凸起处还长着一根灰色的弯弯的毛,好像孤岛上仅有的一棵枯草,他曾经拿指甲刀修剪过,一剪开,什么也没有,鲜红的血往下流,他爹看了,大骂:“别瞎搞,男人嘛,有什么大碍的,要不以后去大医院看看……”

第二天,李木之裤兜皮夹子里塞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天一亮,就发动了摩托车去县城买车票。

一转眼,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农民的身份,转身向充满烟囱的都市郊区去了。

农民工是这几年特别流行的词,这词虽然跟混血儿一样都有双重身份,可是,农民工的更加靠近贬义边缘,他好像就在说:那个人明显就是做什么不像什么,农民不是农民,秀才不像秀才……“农不农,秀不秀。”是很挖苦人的……

农民工像诗人一样,早已经变成一种标签,一个符号而已,如果说以前你是个诗人,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可以很艺术,也可以很文学,也可以很牛逼,一定是肚子里装了书,算是胸有点墨的……现在,如果现在是个诗人,基本是个疯子,要不就只剩癫子……

农民工就像一个烙印一样,早就深深地陷进李木之的脑海里。一手曾经握着扳手,几个月过后又得扛着蛇皮袋回家过年……

他就是农民的后代,上八辈子也都是农民,他算不算农民?他进城打工了十几年,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工人……

骨子里流露的,何尝轻易变改?

可是,李木之很想摘掉农民工的标牌,就像小孩尿不湿胀满了,很想自己用力踹掉如出一辙……

他爹曾经对他说道,“读书至少得能写封信,耕田至少得能拉犁。”

千万别指望李木之去耕田,他爹虽然仅剩一条完好的腿,另一条腿由于早年小儿麻痹症,瘦弱得穿裤子都招风。

李木之双腿比他爹的另一条腿还要细,爷俩个子倒是差不多,只是他爹体格有他两个大。

多年后,李木之曾经像借下他爹的腰带用,谁能想到他扣不上卡扣,他爹基本扣腰带末尾了,劣质材料上面刮痕斑斑,他又在腰上比试了几下,原来自己新买来的腰带都得用剪刀裁去筷子长一段,他差点忘了……

李木之他爹只能“望田兴叹”,对着那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稻田又爱又恨……爱的是,祖上积累下来的,虽然是几亩薄田,好歹几代人平平安安,靠它过日子也都活过来,没有饿死。说丢掉,舍去,哪有那么容易,几十年了,跟稻田都是产生感情了,那一丘丘,一块块,一畦畦,都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哪里有缺口了,哪里该注水,哪里又得放水了,哪里田肥瘦贫瘠,他是记得有板有眼。恨的是,别人都慢慢抛弃农田了,或者半工半农。左邻右舍都是先城里打工养活一家人,厂里空闲了,赶紧回家耕田,灌水,插秧,种菜……估计是城里工地上累坏了,田里活也不轻松,有的边犁田边吐了,中午刚吃青菜拌面,还没消化,一并吐出来,整个人都不行了,赶紧喊了人,往城里抬去……

李木之他爹不行,他两条腿都不一样长,走起路来都是一条好腿拖着另一条瘦腿,他也不能开车,上城里十几公里,得途经好几条颠簸的泥巴路,翻越好几个山头。

“日出一身汗,雨开一身湿,脚下还有石子刮脚丫……”他爹隔三差五酒对他抱怨。天气是无法改变,李木之看着他爹变形了,扭曲的大脚丫,一阵阵心酸。只见他爹脚后跟都裂开了很久,裂缝自愈都自愈不上,裂缝处长不出肉,只是长着暗黑的东西……

“爹,你不能穿靴子吗?”李木之弱弱地坑一声。

“我穿了袜子,稍微好一点,可是,一小块田还没耕好呢,袜子就换了好几双,石子,陶瓷、玻璃渣子,竹鞭——多是磨脚的……你看这里又添好几处新伤口。”他爹边点燃烟,边指着伤口给他看。

李木之往他爹刚燃起的火红烟头看去,道:“你抽烟不是戒了十几年吗,怎的又重新染上了?那我们不种田了。”

李木之他爹猛抽了一口,道:“你走了,我又没人说话了,抽烟解闷,我算好的了,小伤,过几天,不下田,自然就好了,邻居家有个犁田时,牛那几天发情,不听鞭子使唤,一会不跑,一会飞快冲刺,犁扎脚了,扎了很深,也不知道扎穿没,这几天躺床了,最起码得躺几个月……”

他爹之前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几十亩薄田上,现在也想开始慢慢抛弃了,甚至有点痛恨种田。“不种田,我能干嘛,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你妈呢,她能去哪里?我真不爱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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