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岁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和他的妻子在自己的家中自杀了。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着对那个充满污浊和血腥的世界的不满和绝望。人们在痛惜世界文坛一颗巨星陨落的同时,在他留存于世的小说《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多少能够在字里行间读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别样影射和寄托。
整部小说没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从与故事发展有密切关联的角度审视,只有R先生和没有名姓的陌生女人。而围绕这两个主人公的还有一位老仆人和孩子;小说同样没有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只是围绕陌生女人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对E先生的痴迷暗恋,到18岁后两个人三天三夜的厮守,再到陌生女人为了抚养她与R先生露水情缘的结晶——孩子而堕入红尘仍然没有忘记对R先生狂热的迷恋,最后孩子得流感不治而亡,陌生女人写下一封寄给R先生的书信(小说的主体)后也含恨离世。
从故事的中心看,几乎所有的内容都是围绕陌生女人对R先生的爱恋这个轴心展开。因为人物关系的简单,小说的叙述角度也相对扁平。从始至终,小说的叙述人称都是在“我”(陌生女人)和“你”(R先生)之间转换。因为情节的推进以时间(13岁少女的暗恋-18岁的痴迷与三天三夜的相守-30岁后的红尘相思-死去)为经纬,所以读起来相对轻松。虽然中间也有对相关事件的补充交待,但轴心没有改变。不过,从整部小说的结构看,作者采用的是圆形方式进行处理:到外面参加社交活动的R先生三天后回到寓所展读不在家的几天里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因为习惯于逢场作戏的应付,所以R先生对来信也只是走马观花随意性的翻翻。可是,不经意间一封厚厚的,既没有写注寄信人姓名和寄信地址,且字迹潦草的来信吸引了他的注意。故事于是通过R先生读信件展开到读完结束。除了这层结构的呈现,从小说内容看,也同样以圆形的结构组织安排。小说开始以陌生女人用哀怨的语调叙述自己生命中的唯一,也是她与R先生三天三夜的“疯狂”留下的纪念品——孩子死去,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到结束时再次重申他们儿子幼小的生命被上帝无情地剥夺,自己也已经神志不清,气息奄奄。通过这种环形结构,除了让小说有圆融之感,更重要的是让小说的内容,人物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强化。当然,除了结构上的独具匠心,小说的叙述方式也跳出用事件的发展方式客观呈现的窠臼,而是用女主人公的口吻进行叙述。通读内容,不难感受到女主人的委屈、哀怨、痛苦和绝望。虽没有金刚怒目似的批评指责,但文辞间多少还是外溢出对R先生的不满与怨恨。
从小说叙述的故事看,它是悲剧性的。这种悲剧不仅是故事本身,还有女主人公的悲哀凄凉和短暂一生的痛苦挣扎。首先看故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痴迷与爱恋,从生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看是正常的。但爱情是两情相悦,是彼此的呵护与关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有两个灵魂的融合,两种思想的碰撞交流并最终达成默契,才是一曲至真至纯的圣洁咏叹调。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语言固然令人感动,但实实在在的行动才最为宝贵。但是,面对陌生女人对自己不能自拔的狂热,R先生却浑然不知,即使经历了把完整的女孩变成残损的女人的三天三夜的相守,以及后来再与堕入红尘的女人进行肉体的融合,他也没有意识到女子对自己的一片狂热痴情。直到展读完厚厚的信笺,往昔的一幕幕似真似幻的场景才勾起自己的回忆,脑海中才日渐把模糊的轮廓复原。不过,当完成所有的记忆修复,一切为时已晚——孩子死了,女人死了。对女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不公,即使是自己的心甘情愿,但终其一生的守望,付出青春,付出贞操,付出生命的所有,结果换来的却是男人对自己的一无所知。
当然,这种悲剧性,同样在R先生身上被赋予。在这场带有“柏拉图式性爱”(从女人的角度)的爱情“拉锯战”中,表面上看R先生似乎没有损失什么。但慢慢梳理,从小说提供的信息不难看出,随着书信最后一个字读完,R先生的余生注定将生活在自责和悔恨之中。虽然身居上流社会,出入于交际场中迎来送往阅人无数,但更多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易,更多止于人的生物性本能的释放,仅止于动物性层面。至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灵魂的交流与沟通是空白的。当双方各司所需两清之后,各奔东西形同陌路。而本应该成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为了自己牺牲所有,而且无怨无悔,自己却全然不知。(这多少带有人性的普适性——容易得到的感觉不到其的珍贵,往往被忽视;得不到的,则会不遗余力地追逐,即使心力憔悴也在所不惜。)当从未知完成到已知的转换后,面对深爱着自己的女人的含恨离世和未曾谋面的孩子的冰冷僵硬的尸骸,他还会洒脱不羁地出入于风月场吗?当他一个人独居时,还能够沐浴在暖阳下惬意地享受生活吗?
从小说的形式与内容的层面进行了粗线条的梳理之后,接下来要回到对作者写作小说用意的探寻上。经历过二次世界大战硝烟的洗礼,亲眼目睹太多的血腥与杀戮,茨威格看透人性的阴暗;作为国民,他是深爱自己的祖国的。可是,在战争到来时,家国不在,所有的付出和希望因为战乱而化为乌有。从生命本体的角度看,作者始终坚信人性是善良的。为了这份信念,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善的礼赞,对的谴责。他深信,如果人类都能够戒除贪欲,也就不会有太多的弱肉强食悲剧的上演。可是,个人所有的希冀当面对现实时却被残酷撕扯的支离破碎。当一个人在尘世挣扎看不到希望时,要么选择在精神上与现实世界的决裂,要么选择生命的终结。茨威格选择了后者。
而从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的层面审视,作为国家的一分子,茨威格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也正是这种“没有国哪有家”危机感的逼仄,茨威格才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呐喊着,以求唤醒国民为了捍卫国家的利益而奋勇抗争。但是,经历过牢狱之灾和流放之痛后,他没有感受到国家对国民应尽的责任,自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儿。一片赤诚换来的是冷冰冰的抛弃。——我爱我的国啊,可是谁爱我呢——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之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现世的告别。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恋同一个国民对国家的眷恋,最终的归属是何其相似。不可否认,茨威格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借用这种文学隐喻的方式表达对人性堕落和世道冷酷的谴责。至于力透纸背的穿透力有多大,只能由后来者通过文字的咀嚼慢慢体味。(安徽陈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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