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

      仿佛被一只尖长的利爪攥住了咽喉向下拖拽,竖直下坠的失重感操控着你的大脑制造着恐慌。你的四肢因惊恐而僵硬,因此视觉格外敏锐。

      黑暗中只辨得大致轮廓的砖块向上疾驰,无声地嘲笑着你的高速下落。过了许久,大约是你和井砖已经相看两厌后,你砸在了井底。说砸是不正确的,因为你既没听到人体与硬物碰撞发出的闷响,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唯有深入皮肤的寒气和湿哒哒的霉味忠诚地捍卫着枯井的身份。虽然没有想象中支离破碎的骨殖和冰冷滑腻的青苔,但空间的逼仄似乎把死寂和黑暗混合压缩,压迫你本就高度紧张的神经。你缓缓抬头,井口格外遥远,你甚至不必眯眼就能直视那一孔天光。

      你猛地睁开眼,坠井这种诡异的梦记忆中做过一次。虽不惊悚,但梦中的压抑和绝望,醒时回味起来依旧觉得难以承受。你试图在黑暗中放松紧张的身体,余光瞥到对面室友床上的黄色灯光便被它的锋芒和明亮刺得缩了回来。你抬起手腕看表,夜光的指针显示不到六点。刻苦的室友让你产生了极大的紧迫感和学习动力,但惫懒的身体拒绝对此做出回应。

      你没有争分夺秒地继续睡觉,只是睁着眼第37次思考自己的高中生活。

      高中入学考试的第一名让所有人都对你留下了好学生的印象,然而此后你的成绩一落千丈,不可撼动地占据了班级倒数的位置。你心有不甘地撕下贴在自己额上的“优秀”标签,就像被逼宫的国王面对滴血的长剑,狼狈地摘下头顶的皇冠。可“优秀”二字伴你走过了那般长的岁月,几乎与你融为一体,撕扯时无可避免地造成皮肉翻卷的伤口。

      其实你目前这种情况很常见,大约会被众人定义为“低谷期”。但你更愿意称之为“井底”,因为“低谷”二字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成功人士的回忆录中,用当时的磨折来衬托今日的辉煌。而你总害怕这样失败的自己会成为生命的常态,如同已逝之人的心电图般不再改变,让过去十几年的优秀形象成为一张记录曾经辉煌的褪色彩照。你的这种无措和惊慌,用“井底”比“低谷”更贴切。

      大约是这个梦的缘故,本就容易上课走神的你显得更加恍惚。班主任宣布了期末考试的时间,接着强调起了它的重要性。

      “期末考试结束后年级会调整班级,虽然会考虑以前的成绩,但期末考会起决定性作用,大家一定要重视。”

      话音未落,教室难得喧闹起来,你收起纷杂的思绪,沉默旁观同学们的哀叹讨论。这是优生才会做且有资格做的事——用夸张的神态和语音掩饰内心对考试期待多余抗拒的心理。于他们而言,考试是体现自身价值的最佳时机,甚至是畅游题海增加趣味的冲浪活动。曾经的你与他们并无二致,自然十分清楚。只是如今你是重点班的吊车尾,需要考虑的该是如何快速提高成绩,以免被颜面尽失地赶出去。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年级调动,不过是借考试这个滤网对重点班去粗取精。你清楚自己的情况,不敢细想期末考试失败的后果。

      下课了。坐在你旁边的男生突然问道:“你不舒服吗?觉得你似乎没什么精神。”

      “几个星期后就不再是同班同学了,心情不好。”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和同桌是初中同学,由于都是初中老师的得意门生,还算熟稔。高中伊始成绩相当,班主任就安排坐了同桌,寄托了几分“共同进步,愈来愈好”的期望。虽然后来你成绩变差,但老师仍盼着你能东山再起,是以近两年来并未调整你的座位。

      “这玩笑开得真没意思。”同桌试图调节压抑的气氛,尝试用笑容感染你。

      “我只考过一次全年级第一名,从那以后就稳定在了百名开外,再无寸进。”你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事实,言语间并无悲伤,因为两年下来,你已麻木地接受了现实,囿于逼仄的井底。

      “这次考好就行了,你绝对可以的。”同桌拍拍你的肩膀,但看到你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得继续勉励:“也许这次考试就像遵义会议一样,是个转折点。你率领的红军就要冲出理化生的包围圈了。”

      “但愿如此吧。借一下你的物理笔记,刚才没注意听。”你的同桌的鼓励报之一笑,但因上课频频走神而产生的负罪感重重地坠在心头。

      虽然你丧失了曾经的自信和自制力,但你的斗志还有一息尚存。在每一次得知令人难堪的成绩后,你总会设想下次一飞冲天的情景。你有时甚至会佩服自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吞服下现实与理想巨大的落差后遗忘它苦涩的滋味,然后像按下倒带键一样,回到原点,再来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磨砺你本就骄傲而敏感的神经。

      所以当期末考试真的来了又去,学生返校看成绩时,你对考试结果不算意外但也不能全然接受。

      那个依旧待在长蛇阵尾部的名字是属于自己的,而上面那些黑压压的名字像西西弗斯即将推至山顶的巨石,骤然砸下,冷血地宣判了你在本班存在资格的死亡。

      你克制住撕碎这张A4纸的冲动,产生了一种不可抵挡的懊悔。你清楚自己这四周复习备考做得好不好。诚然你斗志昂扬,但每当周末拿到手机,你根本没有能力挣脱那个以英寸计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论是蜷在宿舍的廉价木板床上还是半卧在家中的席梦思上,只要按下电源键,你的理智和自制力就会在手机光源打在脸上时溃不成军。

      不止如此,还有无意识的上课走神。明明你还能随着老师的抑扬顿挫点头应和,下课后却回想不起一句授业解惑之言。

      但你依旧有点茫然,不相信自己真的离开了这个班,这座外面人想进来,里面人亦不想出去的围城。其实之前的梦已是预兆,无法挽回的下坠,逼仄狭窄的井壁,遥远微弱的天光;现实也逼迫你承认,掺杂水分的努力没有效果,你依旧待在井底。

      现在是下午六点,班上同学陆续到来。今晚就会分班,而明天起就会按新的行政班级开始假期补课,这是你呆在这个班的最后几分钟了。

      班主任也来了,把你叫了出去。她把手放在走廊的栏杆上,微微侧脸和你对视:“你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你怎么会听不出话里的惋惜和失望,刚想开口,却发现眼泪想先声音一步溢出体外,急忙深吸几口气,佯装镇定地开口:“我……不知道。”

      “我原来还在想,这次分班的压力会让你改变自己的现状,期末拿个稍微好点的成绩不会把你分出去的。谁知道……”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组织语言的系统似乎罢工了,你只会重复这三个字,到最后带了哭腔,哽咽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在想谁道歉,是眼前这个中年女教师,还是一直视你为骄傲的父母,抑或是一直试图逃离井底的自己。

不过是和老师浅谈几句,你回班拿上书包打算离开。

“恭喜你这次拿下第一,但是,再见。”你对正在整理书本的同桌比出一个“拜拜”的动作。

男生惊奇地瞪大了眼,语无伦次起来:“哈?不是,开什么……玩笑?什么情况?”

你左手无意识地卷着书包带:“我被分出去了,新班级在楼上。”

男生似乎还未消化这个事实。

你勉强笑笑,径直走出教室。同学们纷纷向你和其他相同命运者道别,面上都挂着相同的表情——那是吃惊、遗憾、怜悯和自我庆幸的混合产物。

你的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你打心里抵触旁人怜悯的神情。怜悯是胜利者给予失败者的施舍,而得到的沦落人除了把它混着痛苦一饮而尽,别无他法。

同桌也出了教室,叫住了你:“我帮你把桌子搬过去,他们班肯定没多余的桌椅。”

“……谢谢你。”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垂头盯着桌子上木头的纹理。

“听说下次考得好可以回来,说不定下一次就是你高中生涯的转折点。”同桌表情认真严肃。

“你错了,我没有好运气经历一次上世纪中国的苦尽甘来,我这是在重演第三帝国的命运。”

同桌没料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言论,干笑两声:“哈哈,高中生涯和二战德国有什么关系啊,那个遵义会议是我开玩笑说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你没有应声,只是步伐平缓地向前走,耳边是桌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新班级要热闹些。一个卷发女生与你擦肩而过,走了进去,卷起一阵香甜的风。

同桌有鼻炎,颇有些狼狈地打了个喷嚏:“我不能闻香水。”

你后知后觉地用力吸吸鼻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不是香水。

那是阴暗潮湿处才会有的青苔的味道。

你跨过新班级防盗门的门槛,扭头看着男生,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就像梦里井口的一孔天光。

因为你在井底。


距离这篇文章的诞生已经两年了,现在看来确实格局太小。而且几乎没有情节,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很用心地推敲了遣词造句吧。

人总是该乐观看待生活,虽然我现在是真的菜,但是还是有意愿逐渐让自己变得更好的。

趁着高考热潮未过,发出来让自己有点参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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