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佳雯 张宁馨 倪奕玮
实习期满工作转正,生活终于开始步入正轨。这是孙鑫(化名)来杭州的第三个月,他正忙着办理杭州社保卡,申请手续中需要房东的联系电话,孙鑫给杭州友客房地产代理有限公司的中介发了微信,对方没有回应。孙鑫接着拨打中介电话,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孙鑫网上一查才知道:友客跑路了。
友客是一家长租公寓运营机构,从业主处收房并装修改造后,再出租给租客,实现统一的后续管理。和孙鑫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是将租金年付给了友客,而友客则按月给房东租金。友客爆雷,房东收不到房租,租客的钱拿不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是如此突然而猝不及防。
三天后,也就是8月28日,友客滨江总部所在的星耀城大厅里,挤满了前来登记受害信息的租客和房东, 2205-2206办公室门口也已贴上了封条。据租客维权志愿者不完全统计,当前累计受害者(房东和租客)达5343人,受损金额近亿元。
孙鑫成了这5343分之一,他突然想起了大学里每年都有“防诈骗”教育,以及网上“割韭菜”的老段子。
来杭州闯一闯的年轻人
孙鑫和女友两人都是今年大学刚毕业,决定来杭州打拼。尽管父母都希望孙鑫留在河北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美术老师,离家近又稳定,孙鑫还是想趁着年轻多闯闯。
5月18日,两人来到了自己在杭州的第一个家,位于余杭区的一所公寓。
到了公寓才发现,这套房比想象中的更破旧:门把手是坏的,不少角落墙皮脱落,家具更是到了不能再简单的配置。
一切都要大采购,光是锅碗瓢盆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就花了一千多;房里没有路由器,他们就办了一年的无线网,价格一千三;附近的公交车少,孙鑫买了一辆小电驴用于上下班。
不过最大头的还是房租,每月1410的,一下子年付给友客,孙鑫出来时父母给的2万,已所剩无几。
“大学刚毕业,哪有这么容易啊?”两人安慰自己。刚来的第二天,孙鑫就去应聘了一家小型创业公司,当场被录用就开始上班,实习期三个月。孙鑫的女朋友也在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却没有这么顺利。第一个月,两个人的总收入只有2300。
九月本该是他们生活的转折点。孙鑫实习期满即将转正,女朋友也将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这个七夕,两人一起出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是他们到杭州以来,屈指可数的几笔非生活必需类消费。
像孙鑫这样来到杭州的年轻人太多太多。据浙江省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浙江省人口主要数据公报》, 2019年末,杭州全市常住人口突破千万,达到1036.0万人,比2018年末净增55.4万人。这一增长数据领先排名第二的深圳市十多万,排名全国第一。
还有杭州优惠的落户政策,以及“互联网之都”的诱惑,每个到来的年轻人,都种下了成为“新杭州人”的种子。
家在湖北武汉的吴波疫情期间度过了被封闭的四个月,原来所在的行业受疫情影响巨大,杭州则是他一直向往的城市,8月29日,吴波和猫舍约好去看猫,在这里养一只猫或一条狗,是他期待的新生活之一。然而在前一天,友客爆雷,“家”没了。
“遇到这样的困难,以后会离开杭州吗?”不太彳亍试探着抛出问题,“不会,我希望可以好好闯出自己的事业来。”
“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吴波毫不犹豫。
暴雷下的幸运儿
6月中旬,柳柳来杭州实习一个礼拜了,租房的事情令她非常焦虑。一位友客的中介给柳柳推荐了这套房,年付款的话,月租只要1620,比市面上同类价格确实低不少,骑车去实习单位又只要十几分钟。
中介一催再催,多次告诉她这套房源多么难得,“这套房我朋友的亲戚也非常想要,人家下午就来看房,你中午不签就没有了”中介发来了信息。柳柳一心急,赶紧交付了定金。
真正入住后,柳柳才发现这套房不少“坑”。柳柳租的房在19楼,但每天下午三点之后,才能晒到太阳。房屋很潮,柜子的木板都发霉长出了白点。床垫破损,上面有很多小洞,柳柳催了中介一个礼拜才换了新的。房门密码锁坏了,她又联系了大半个月才得以解决。房间里的空调,需要她每个月额外交450才能使用。
柳柳 租房第一天 受访者供图
没想到,因此要经常联系中介的她,却成了最早发现问题,要回房租的幸运儿。
七月初开始,柳柳发现很难联系上友客中介了。房门密码锁维修的事情过了一个礼拜还没解决,柳柳再次发十多条微信消息催促进度,对方依然杳无音讯。
打电话,往往要拨打好几通中介才会接听,大多数时候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对方以“现在在忙”为由被挂掉。为此,柳柳还询问了友客业务组组长,第一次组长告诉她,柳柳的中介是销售冠军,公司奖励她去三亚旅游了。第二次得到的答复是“她回老家抗洪了”。第三次,组长称公司团建出去旅游中。
与此同时,柳柳从朋友处了解到,这两年类似长租公寓中介爆雷的事情有不少。柳柳当时确实有考虑过换一个住处,但是想到要付两个月的违约金又有些心疼,加上那段时间实习很忙,没什么假期,退租的事情就搁置了。
8月22日,柳柳得知友客本应在15号给房东的租金没有及时交付,友客公司的解释称“公司16号-26号期间由于年检额度有限,暂停打款给业主”。而按照《企业年度检验办法》第四条规定,企业的年检时间应为每年3月1日到6月30日。
“当时我就觉得,可能26号友客就要跑路了,这钱我马上得要回来。”
两天后,柳柳一大早去友客的下城区分部签订解约协议,等到下午,她发现业务员依然没有提交其解约协议。友客的员工打游戏的打游戏,看剧的看剧,刷淘宝的刷淘宝。临近下班,员工们又开始叫奶茶吃水果。而公司的墙上,贴着友客的运营理念:诚实守信、不屈不挠、灵活应变、勇于创新。
最终,在柳柳的催促下,业务员通过钉钉,将退房合同发送给了其审批组组长。
8月26日,柳柳下班后再次去下城区分部跟进解约进度,当时业务员正准备和一位租客签订新的租赁合同。第二天,下城区分部已经人去楼空,柳柳从微信群里得知滨江总部还有一位“城市总经理”在的消息,便立即赶去。当时,滨江总部已经挤满了房东租客,6位警察4位特警在现场维持秩序,组织大家进行信息登记。
几番协商,城市总经理答应柳柳“先给你们这些已经解约了几天的人退钱”。
柳柳最后收到了友客的退款。但像柳柳这样提前察觉异样并解约的,是少之又少的个例。在27号得知友客爆雷后才去退款登记的房东和租客,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把钱要回来的。
高收低租,被房东赶走的租客
中介跑了,原本在租客和房东之间的桥梁轰然倒塌,通过友客租房的大多数租客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房东,然而这一次的会面对于他们来说注定不会愉快。
很多租客和房东见了面之后才发现同一套房子,两边的报价相差甚多。柳柳告诉不太彳亍,友客以2300元每月的价格收房,租给他的价格却只有1620元每月。一模一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吴波身上,友客2900元每月收下房东的房,再以2300元每月租给他。
实际上,友客本身采取的就是一种“高收低租”的模式,并且在友客在租客和房东两方之间,设置了较大的付款时间差。
租客在签约时付款,可以选择月付/半年付/年付。中介给柳柳的价目表中,月付租金为2400,半年付则每月租金为1900,年付的每月租金则为1620,价格相差巨大。不少租客出于经济效益的考量,会选择年付租金;而房东收租却是一季度一付或一月一付;这样的支付时间差带给友客一笔沉淀资金,拿时间换空间,实际上把钱提前到放到公司的兜里了,风险转嫁给了承租。
柳柳 租房第四天 受访者供图
对于友客来说,这是最快拿到现金流以及争夺市场占有率的方式。但是当空置率超过一定数量时,中介便会陷入两难,空置房源不断地消耗企业成本,在未能提供稳定的资金增量时资金链断裂,负责人跑路,也就是所谓的“爆雷”。
爆雷消息传出之后,柳柳的微信里突然多出了几十个群,包括各个地区的租客群,房东群,资金筹备群,谈判群和舆论宣传群等,各个群里积极活动的还是以租客居多。”作为对友客爆雷时间从头到尾了解比较详细的租客,柳柳也加入了维权志愿者的队伍。
相比已经交了一年甚至更长期限租金的租客们来说,拥有房子所有权的房东显然有更快挽回损失的方法。很多房东都希望重新签订合同或者再把房子转租他人。吴波的房东给了他两个月的宽限期,但并不是所有的房东都有这个耐心,爆雷后租客群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房东将租客赶出房子的消息。
群里的小视频里,租客的物品被扔出门外,租客本人则被告知如果不交房租的话必须尽快搬出去。租客们群情激愤,纷纷出主意:“赖在里面。”“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找派出所。”
在采访中一位房东情绪非常激动:“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这位房东的两套房子都租给友客,扣去45天空置期和半个月的中介费,现在实际他只收了两个月的房租。他说在看到租客住进来的第一天就询问了自己的租客付了多少房租,租客们告诉他说付了一年,并且比友客的收房价格还便宜三分之一。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让他去退房。”但是租客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这位房东有糖尿病目前没有工作,还欠了近100万的债务。他做不出直接赶人的事情,但现状却也让他感到十分焦虑。
在柳柳看来,激化房东和租客之间的矛盾对于解决问题并没有好处。“其实双方都是受害者。”作为维权志愿者的她能做到的,只有把一些过于偏激的人移出群聊,维持群内的理性。
浙江叠胜律师事务所王睿华律师也告诉不太彳亍,停水停电等暴力手段强制租客搬离,是违法行为。如果房东起诉租客要求解除租赁合同,鼓励通过向法院起诉的方式解决,由法院结合具体个案,公平公正作出判决。
进展艰难的维权之路
相比租住房屋轻轻松松的说“爆”就“爆”,维权的过程道阻且长,焦灼、无助、愤怒、紧张笼罩在不信任感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9月27号,当鲍玥从室友那得知宁波友客已经跑路的消息时,她立刻从物业那找到了房东的联系方式,和房东一起去往友客总部。
在总部门外,已聚集了不少租客和房东,有两位“终止协议专员”,接待了鲍玥一行。
工作人员提出,友客要和租客签署一个终止合同协议,但协议上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能退款。“他给我们的答复是说最快7天内能退还,7天要从我们搬出去开始算。”后来,一位总经理又说可以走“加急流程”,最快3天退款。
此后,拥有友客70%股权的蓝田公司代理人来到现场。该公司以“挂在农业部旗下,国企背景”介绍自己,参与协商,希望租客和房东签署第三份协议,让租客直接向房东租房,房东与友客解除合同。这样一来,友客和房东的协议作废,租客和房东形成债权关系。
这两种提案让友客能够从合约中“全身而退”,但友客与蓝田公司对于退款的态度让租客和房东们存疑,“为什么不能现场退款?一会三天一会儿五天,关键是签了合同兑不兑现承诺都不一定”,很快被在场的租客和房东们否决。
鲍玥的合同 受访者供图
鲍玥和其他租客将有关情况反映给杭州市信访局,得到的回复是:信访局需要去确定这家公司是涉及集资诈骗的刑事犯罪,还是单纯民商法上的公司破产。
不太彳亍联系了杭州市公安局江干区分局得知,分局已经受理友客爆雷一案,目前正在收集证据阶段,如果发现违法犯罪活动,将进入刑事程序。
然而,友客爆雷一事,想要真正成立诈骗罪,取证非常困难。浙江叠胜律师事务所王睿华律师告诉不太彳亍,认定诈骗罪需要企业资金流向的资料作为证据,同时证明对资金“非法占有”的目的,这都是很高的证明标准。
不少租客表示:“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但王睿华律师指出,租客直接起诉友客缺乏诉讼请求权基础。在友客、房东和租客三者之间,友客和房东签订的是委托代理合同,租客有理由相信其与该房屋的房东建立租赁合同关系。
也就是说,友客作为房东的代理人,出租房产,代表房东和租客签订房屋租赁合同,同时代表房东向租客收租金。租客给友客的租金实际上给了房东的代理人,代理人有义务将租金交给房东。如今,作为房东代理人的友客跑路,并不影响租赁合同中规定的权利义务关系。租客既然已经按约交付了房租,就有权利将租期履行完毕。而没有收到房租的房东,则有权向友客提起民事诉讼。
“这几年的租房经历给我的感觉就是像是从一一个个小坑终于踩到了一个大坑的感觉。”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本地人,鲍玥也担心杭州会不会给人一种“骗人城市”的印象,因为她身边的一些朋友贷款住房,“如果没有一个解决办法的话,可能真的要流落街头。”
8月17日,杭州市住房保障和房产管理局发布了《关于进一步落实住房租赁资金监管相关工作的通知》,明确了住房租赁企业从8月31日起将相关租赁金均缴入专用存款账户管理,像友客这样的“托管式”住房租赁企业需在9月30日前根据要求完成风险防控金缴纳,存量委托房源应缴纳风险防控金30%。
新规定的出台希望降低和防范住房租赁市场风险,保障租户及房东合法权益,但这则政策也加速了友客这样高收低租、快速扩张的租赁平台因资金监管出现资金短缺、资金链断裂的问题。
在出台规定后,除了友客,8月29日,杭州另一家长租公寓巢客(杭州适享科技有限公司)的办公地点也人去人空。
“接下来估计还会有不少长租公寓暴雷”群里有人发话。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弥漫在维权群中,大家既焦虑又害怕,租房信任的缺失,已经成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孙鑫、吴波、柳柳、鲍玥为化名)
内容统筹 |张 峰
责任编辑 |周晓雨
值班编辑 |王思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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