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无前》背后，也许是个女性励志故事

开启写作之前

2019年的一月的某一天，我在万达广场旁边的金地中心二层一家叫ONTIME的理发店，找给我剪了十年头发的Simon染了一个头发。Simon老师是非常有经验的美发师。虽然颜色最后选的是棕褐色，和我的自然发色非常接近，但是这是我给自己的一种仪式感。新的传记写作项目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会是我的第四部作品。我深信，这将是一个让我乘风破浪的旅程，因此从头开始，是我送给自己的一种美好的心理暗示。

那一天我没开车，用滴滴把车叫到金地中心附近，由于这个大楼地处长安街沿长线东面，停车比较麻烦，因此我只能走出一大段距离去找司机师傅汇合，那一天，我在一月凛冽的寒风里走了接近10分钟的时间，可能头部的保暖没有做好。

那个阶段也是我还在艰难适应新手妈妈这个角色的阶段。在孩子出生后的两年内，我都奉行着重视教育、亲自哄睡、高质陪伴的完美主义心态，我的体力和睡眠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或者直白地说，和很多初为人母的人一样，我几乎在两年的时间内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免疫力在那段时间可能非常低下。

染完头发的第二天就感觉有些不对劲，首先感觉就是右眼的眼皮隐隐约约发沉，另外就是感觉听力似乎有些异常，玩具掉在地上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一种不舒服的尖锐感。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的症状急速的发展了起来。整个左边脸已经不会动了，而且无法完成刷牙漱口这些基本动作，连吃东西也变得有些费劲。没有二话，我连忙去医院就诊。在检查了血常规、C反应蛋白和快速血糖之后，我还躺在一张很窄的床上进行了一种叫做电击反射的检查，具体就是用一种仪器不断地在两个眼皮周围进行电击刺激，然后看看肌肉是否能够正常反应。

最终结果，我被确诊了面瘫，病因就是病毒感染。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的疾病，面部神经受损，听觉神经也受到了波及。医生说，这个病有70%的几率可以自愈，但是剩下30%的患者是否能够完好如初就未可知了。

可想而知我拿着诊断单走出医生办公室的心情。这一天是2019年1月25日，海涛工作室的一个大项目即将徐徐拉开大幕，所有的项目筹备工作已经开始了，而自此之后的两周时间内，我都必须要口服糖皮质激素来来进行冲击治疗，并且需要每天肌肉注射维生素B12，一种红色的液体到身体里，并且观察自己是否属于那幸运的70%。

我感觉，自己可能有30年没有打过这样的针了。

就这样，我亦步亦趋地走进了2019年的春节，而对于小米公司大量的人物访谈工作马上就要在年后启动了。然而，所有的工作就是在我得了面瘫的状态中狼狈开始的，我记得，当时《小米史：一往无前》的全书大纲和时间线整理，还是我歪床上坚持写完的。

与此同时，我其实每一天都在担心，是否以后就彻底毁容了。

采访期和项目进行期

小米史是一个想一想就令人如此兴奋和紧张的项目。但是其中巨大的挑战也可想而知。后来我听说，我的名字是在全中国的传记作家中一个一个在白板墙上划掉后留下来的。这一次，小米公司会开放所有的资源，进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史料收集和人物访谈工作。而小米这家公司在移动互联网十年期间的迅猛崛起有目共睹，这是一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世界500强公司，2010成立，到了2019年销售额已经超过了2000亿人民币。而探寻这家年轻公司的成长基因和解密从未公开的故事这些事，一想起来就是如此迷人。当然，这是一家高度市场化的公司，工作的强度和节奏也是前所未有的，我面临的压力非常巨大。

面瘫在持续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康复，在项目疯狂的执行期内，我开始了投入的全情工作。为了全面加深对这家公司时代背景和专业领域的了解，和项目有关的书我就买了几十本。每个月都是当当网一摞一摞地给我快递各种书籍。在这个过程中我明白，要做好这个作品，就要持续精进，梳理自己的知识框架，重新深化各种知识，写作者要对硬件制造、工业设计、采购和供应链管理、财务法务、公司管理和组织架构都要有深刻的理解。

那段时间，我不仅仅阅读了《蒂姆·库克》、《成为乔布斯》这样的传记，也研读了《采购和供应链管理》和《从大数据到智能智造》这样较为专业的书籍，还有网罗了《移动互联网十年白皮书》这样史料性质的资料，在这段时间，我涉猎的范围非常之广。我一边阅读，一边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小米公司历史。

除此之外，小米是一个对工业设计有着不懈追求的公司，因此采访对象里包含很多设计师，他们会孜孜不倦地对我讲述设计领域的传奇故事，帮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比如智米公司的创始人的苏峻，会告诉我苹果的首席设计师乔纳森·伊夫的故事，“这位大师为了设计出世界上最轻薄的笔记本电脑，不辞辛劳地乘14个小时的飞机，专程到日本去拜访了一位铸剑大师，从中寻找灵感。” 作为一名曾经的工业设计师，苏峻是设计大师深泽直人的拥趸，也是索尼和苹果的狂热粉丝。在他的办公室里，极其厚重的苹果产品手册是从他从苹果总部背回来的，展开这本大书，他会如数家珍一般告诉我：“8色印刷，280线精度，是印刷界的最高水平。”在苏峻的影响下，我立刻在电商下单了设计大师深泽直人的厚重产品手册，学习工业设计带给一个产品的精神风貌，并体会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可以说，在执行小米史的整个访谈中，任务是极其繁重的，而且时常会感觉泰山压顶，这是出于一个作者遇到了一个好题材的那种责任感，还有一种特别想做好这件事却怕自己能力边长不够的担心。

这里面有很多凤凰涅槃一般的感受。

然而，这个时期，作为一个女性和新手妈妈，除了繁重的工作和社会角色之外，家庭教育的责任此时丝毫没有减轻，而时间和精力的短缺，经常让我陷入了在生活中体力透支的状态。而很多时候，我都认为，这种状态肯定是短期的，我自己一定可以抗下来。

在项目执行的前半年，由于孩子还没有上幼儿园，我只能把带孩子的任务交给了阿姨。通常情况是，白天我在进行连续几个小时的口述历史访谈和交流，聊的是严肃的供应链管理、生态链企业如何进行集中采购、手机的结构研发和工业设计部门之间的协调、巨型公司复杂的管理问题，晚上一进门，我甩下包，洗个手，然后一秒钟之内转战到带娃的现场。嬉皮笑脸或者神态夸张地模仿狗熊、兔子、或者乌龟，然后开始一集一集地讲解英文动画片《卡由》。因为阿姨是白班，晚上陪孩子讲睡前故事这些工作，也是我亲自完成。

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我认为睡前这段亲子时光对孩子的成长无比重要。

由于白天的烧脑工作时常进行得热血沸腾，因此往往等孩子睡着，我已经精疲力尽但是却常常因为神经衰弱睡不着觉。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尝试了所有能让自己睡一个好觉的方式，听喜马拉雅的静心音乐、喝热牛奶，甚至在京东商城上买过一个涂在额头上的冷凝睡眠药膏。

一直以为这是职业女性和一个妈妈被生活煎烤烹炸的的常态，但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是过度透支了身体。在2019年5月初的一天，我半仰在沙发上写完了一篇文章后感觉体力不支，于是直接躺在了沙发上。然后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乏力感深深地占据了我的身体，现在回想起那种感觉，我还是心有余悸，那种深度乏力让我只能躺着，甚至很难坐起来，我感觉——自己一定是病了，而且可能比较严重。

这种感觉持续了几天没有消减，更严重的症状出现了。每天早上起来，我的体温在37.2度左右，这个时候我的精神尚可，可以阅读或者写作一小时，但是到了中午或下午，我的体温就会继续上升，然后低烧相伴随的症状就会出现，其中最要命的两条就是——极度乏力和食欲不振。那种极度的乏力已经让我很难集中精神进行任何思考。

没有办法，在2019年5月的第二周，我不得不再一次跑去了医院。这一次，我来到的是协和医院。

漫长的检查过程充满了一种从天而降的恐惧和焦虑。我记得2019年的5月中下旬，我几乎是隔三差五地就去协和医院做各种检查，除了简单的血项检查之外，很多检查需要好几天才能出结果，而我几乎接受了穷尽的医学检查，包括血常规+网织红细胞分析、肝肾功能、抗核抗体谱3项、甲功2+甲功3、血沉、免疫6项、肺结核、CT全身扫描等等。最后，医生建议我去感染科就诊，因为那里是查不明感染最权威的地方。记得感染科要求我做布氏杆菌的检查。在这段持续检查的时间里，我只记得协和医院里攒动的人头，和自己那种极度虚弱的状态。面前的景象像是电影镜头一样有些晃动，而一直在发低烧状态的自己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晃悠悠。

最后布氏杆菌的检查结果是阴性的。我在一个朋友妈妈的帮助之下，去协和医院的老年科进行了一次会诊。对，就是老年科。朋友的妈妈王欣阿姨是美国安德森肿瘤中心的肿瘤研究专家，她帮我找到了一个专业的大夫帮我看最后的结果，她告诉我，这个医生的综合判断能力非常强，而她恰好在协和老年科任职。

记得当时在葛楠医生的老年科办公室里，除了她有好几个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医生在她旁边不停地操作电脑。

在一张一张地仔细看过了我递过来的厚厚的检查单并询问我的症状之后，葛医生对我说，目前看起来是没有任何器质性问题。你是压力太大了，需要放松和休息，需要深度的调整。

当时已经消瘦了12斤的我，内心一下子感觉轻松了，但是同时又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明明身体已经难受成这个样子了”

2019年的6月，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这个阶段我还去过天坛医院神经外科杨春雪大夫那里做过咨询，她的结论和协和医院高度一致——你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不是一两周的那一种。

就诊之后，低烧的状态持续了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在那段几乎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依然还是力所能及地做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并且等待光照一点儿一点儿地到来。

后来，我是靠慢慢运动的方式走上康复之路的，尽管一切的一切终归走向了正常，但是这段日子还是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它让我意识到——一个职业女性的不为外人所知的那种艰难。因为太想把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这一切终将给自己带来了代价。

当整个社会都在讨论职场妈妈和全职妈妈这个话题时，身在天平两头的我，曾经是那么想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然而，事实证明，没有人是全能的。我曾经沮丧地在微博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对于妈妈，总有那些孤独寂寞冷的时刻，而事业和家庭，为什么总是两个难以调和的战场。

在这段时间，其实我有好几次去小米公司访谈，都是躺在专车的后座一路过去的。

写作期

2019年10月1日之后，我进入了一段真正乘风破浪的写作期。这段时间，因为截止日期的忽然压缩，我迎来了一段一边访谈，一边飞速写作的日子。而这段日子，对一个写作者的精力考验也是非常巨大的，这实足地挑战了一个人的极限。一个作者能否把一个完整的故事线，用流畅的叙事方式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讲述出来并让人手不释卷，这非常考验一个作者的功力。我更关心的是，这些故事线可不可以诉说出专门属于小米这家公司的灵魂。

我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做一个格拉德威尔式的超级故事讲述者。

在这段风驰电掣的写作期，因为时间的要求比较紧，对体力挑战也是极大的，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我每天从早上到写到晚上，并且一周写作7天。而一段极度投入的工作期，让我有了一种生活在地球以外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家公司的精神和质感，并且把这些散发着有趣疯狂光芒的故事付诸了文字。

在这段日子里，毫无意外，我依然尽量保持着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在阿姨眼睛受伤无法来上班的那几天，我凌晨5点起床，用一周的时间查看大量的英文资料，然后在某一天按约定采访了小米印度市场的负责人马努。记得那一天的会议室里除了马努以外，还有很多印度团队的同事，而一场毫无压力的全英文采访在一个庞大的阵仗下面进行。还有一些个人生活的场面显得十分滑稽，偶尔某一天我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很多家长下巴惊掉般地说，“原来你才是小嫩芽的妈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呀。”而我最艰难的那几天是春节，阿姨回老家了，而我要在那段时间完成最具挑战的一个章节。而刚刚3岁的小嫩芽被我很多次劝说着，坐在我书房上的地毯上自己玩一会，因为妈妈“真的真的要工作”。

今天，我人生中也许是最具有挑战的一部作品终于面世了。而我在此刻终于也达到了我理想中的某种顺畅的状态，我的身体因为坚持运动从而健康充满活力、我的团队成员也在这一年完成了另一部30万字作品，而孩子茁壮成长，在这一年学会了平衡车、轮滑、游泳，而英语动画片成为了我坚持不懈对她进行外语启蒙的方式。

而人生已经脱离了最艰苦的状态，来到一个一马平川崭新阶段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看上去，这是一个有惊无险的旅程，但是其中这逆风而行的390天，我所经历的一切，确实是一个难以名状的过程。而我为什么洋洋洒洒写下了这些零散的故事。也许我是希望人们见证一个职场妈妈的内心和心路历程，从而让人们真正看到某个阶段女性面临的困难和韧性。也许是我希望人们知道，每一次看似顺理成章的开花结果，其实背后都会有着不为外人道的艰辛。

但除此之外，我其实更想表达的一件事情是——在经历了自己的“苦难”之后，其实更容易对世界充满了谦卑和同理心，这成为了我的精神财富，也是滋养《小米史：一往无前》这部作品的精神营养。

在写作这个作品的过程中，我理解了一家很硬核的科技企业成长史里，除了时代的宏大叙事之外，人们更需要了解什么，那就是——人们经历的痛苦和心路历程。当我亲身理解了每一次最微小的成功其实都是向死而生之后，赋予一个传记作品人性温度和更加周全的情感细节，成为了我孜孜不倦的追求。

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口述历史期间，导师一直在强调，口述历史一直强调对个体生命的重视，让那些从来没有机会发生的人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以便让个人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另外，在口述历史的叙述里一直都有一个特质——那就是人的主观性。而学术界一直都在强调，如何在口述历史中克服或者纠正人们的主观性。

而我在长期实践这个学科的过程中发现，主观性和个体力量，其实成为了口述历史和传记写作中最具有魅力的那一部分。当我们在追求最客观的叙述中，允许人们最真实的感受蓬勃地呈现在故事里，个体生命便得到了关怀。

在完成了第四个作品之后，我更加坚定地感受，说到底传记写作是一份有关人心温度的事业。比如《小米史》，它既是奋斗者的群像，又是一个个生命的心路历程的流动。我既要描述这个时代的张力，也关注这些具体人经历的情感变化。在写作中，我感觉自己的孤独和这些奋斗者的痛苦，隔空呼应。

而当一个作品关注了个体在时代中经历的那种蓬勃和孤独时，它有着神奇的治愈效果。很多小米的员工在表达自己看过这部作品的感受时，都用“热烈盈眶”这四个字来形容。

说到底，被听见、被看见、被认识，其实是这个宏大时代每个人都需要的内心关怀，如果每个人都在时间的维度里被浪潮推进、那么被真正看见、内心温度被真正感知的那一刻，仿佛才是真正活过的时刻。在这个过程中中，我很多次想起马尔克斯对孤独的观念，想起《梵高先生》那句歌词：“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而展现人们经历的故事，讲出我自己的艰难经历，都得以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小米这家公司，也赋予这个作品以人性温度。

我想，这本身就是对所有的艰辛经历的最好的回应。

作者简介

范海涛
《北京青年报》财经记者，新浪网驻华盛顿记者，《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中国区总代表。2009年，与李开复博士合著出版《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2013年，成为第一个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专业硕士的中国人；2017年10月，与周鸿祎合著出版《颠覆者：周鸿祎自传》；2020年8月11日，出版小米公司官方授权传记《一往无前》。目前致力于商业史、个人口述史、公司案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