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的事儿,跟一位金句频出的作家有关。
在她眼中,有一种恨,叫:
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有一种多情,叫: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若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有一种遇见,叫: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没错,她就是民国第一才女,张爱玲。
到2020年9月30日,正好是张爱玲诞辰100周年。
改编自张爱玲作品的电影有不少,而改编张爱玲作品最多的一位影人,当属香港导演许鞍华。
今年,许导大动作不断。
奖项上,获得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作为全球首位获得该奖的女导演,自2011年凭《桃姐》斩获威尼斯电影节“西格尼斯特别奖”后,许鞍华再登王座。
新作上,又一部改编自张爱玲小说的电影《第一炉香》,发布最新预告。
可一时间,大家献上的不是祝福,而是质疑。
诟病最大的还是演员。
马思纯自从拿了影后,基本上在青春疼痛电影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
最违和的一点是:马思纯给人的感觉是叛逆性。
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女主人公葛薇龙,更多是在精神与物质世界间的游移。
她向往精神情感世界的纯粹性,另一方面又无法放弃上流社会的物质表象,从而落入梁太太设下的陷阱。
所以,马思纯版的葛薇龙更像是那种在得知真相后,手撕姑妈的女生,绝不可能继续在香港风雨飘摇,痛定思痛。
再看花花公子乔琪乔,竟然是彭于晏。
那大肌肉,怎么看都联想不到花心大少。
乔琪乔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情感上“拿得起放得下”,即喜欢游走风月场。
但彭于晏属于精气神十足的帅小伙。
这也是选角上的违和。
是不是说《第一炉香》就没有演员能够接手?
倒也没那么绝对。
张爱玲在书信中曾透露,自己心目中的葛薇龙是香港影星林黛。
在1957年,林黛主演过由张爱玲编剧的电影《情场如战场》。
合作过,也知根知底。可惜林黛于1964年去世,这让张爱玲发出“《第一炉香》也可惜没有第二个林黛”的感叹。
书中另一个角色,姑妈梁太太,女演员卢燕曾特别想演这一角色,还自己筹钱准备拍《第一炉香》。
最后因资金不到位,只好作罢。
总之,《第一炉香》的改编兜兜转转,而许鞍华对于张爱玲的改编则愈挫愈勇。
可惜的是,成片的结局,大多是愈勇愈挫。
自《倾城之恋》《半生缘》后,《第一炉香》已是许导三拍张爱玲。
《倾城之恋》诟病最大,豆瓣至今6.7,哪怕是当年上映时,反响也不好。
尽管张爱玲中途发电报鼓励过许鞍华,但毕竟是临时接拍,许鞍华自然难以招架。
结果票房惨淡不说,口碑上也只拿了个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
更遗憾的是,那封张爱玲发来的电报,也不知道被许鞍华放到哪里去了。
之后的《半生缘》,口碑倒还不错,评分7.8,可不受书迷待见。
一些读者觉得电影把庞杂的家族线索,缩成沈世钧与顾曼桢的爱情主线,有失偏颇。
原作沈顾这条情感线索,戏剧冲突自不必说,只要照着拍,不会太差。
正因为其他线索也化繁为简,失去了原作的丰富性以及力度。
此次的《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有些相似:
小说篇幅不长,都着眼于两个人的情感游戏。
那条姐就借着这部由缪骞人、周润发主演的《倾城之恋》,聊聊许鞍华在张爱玲作品改编上存在的问题。
许鞍华与张爱玲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殖民地文化思维。
出生于上海的张爱玲,原本考取伦敦大学,却因1939年的战事改入香港大学文学系。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大学停办,随后返回上海。
颠沛期间,张爱玲处于殖民地下的香港,看到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
同样,出生于东北的许鞍华,跟家人来到香港。
当时的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从小被送去教会学习的她,说的是英语,汉语反成了“第二语言”。
在纪录片《去日苦多》中,许鞍华回忆:
“我不多不少也感觉到这种自卑感,其实是源自我们是殖民地里的人。你对祖国的东西不认识,你会感到抱歉,可是你不快点学殖民地里的文化,你就追不上时代,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
这便是许鞍华关于身份的焦虑。
然而在情感描绘方面,二者一个恻隐,一个通透。
许鞍华的态度相对柔和。
无论是《桃姐》里小少爷与老保姆之间的人情味,还是《黄金时代》里身处乱世的萧红,都是情感上的咏叹。
另外,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旗手,许鞍华注重技法,《疯劫》《千言万语》都是技法取胜:
要么是风格化的剪辑,要么是街头戏与主人公生活的穿插。
可太偏向技法,就像《黄金时代》,尽管在叙事上打破第四堵墙,但关于香港经历对萧红内心的表述,只浮于表面。
而在张爱玲的笔下,情感更为直白,残酷且苍凉。
随便摘句原文:
“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
都那么有力道。
所以张爱玲在思想上,更多是提炼,而不是停留于风格化的语言。
写《倾城之恋》时,张爱玲23岁;拍摄《倾城之恋》时,许鞍华37岁。
14岁的差距,自然会产生一些化学反应。
可许鞍华又放不开手,太忠于原著。
然而张爱玲作品的内核,不在于形,而在于神。
《倾城之恋》中的这对有情人范柳原和白流苏,绝对值一首《暧昧》+《阴天》。
可能是现在感情都暧昧,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
小说不是站在男性角度居高临下地审视女性,也不是站在女性的角度暗自揣度男性。
把两性的小九九呈现出来,展现似假还真、欲迎还拒的微妙情感。才是《倾城之恋》的主题。
要放在当下,你可能会说范柳原比较渣,但实际上,一切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无论范柳原还是白流苏,两位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范柳原需要在拈花惹草的过程中搜寻流动的快乐。
电影借徐太太之口,说精神恋爱往往通向结婚,而肉体恋爱则处在某一阶段,转瞬即逝。
范柳原就是要这种无休止的短促。
他勾搭白流苏,是为了在七妹之外找刺激;
勾搭印度公主,则为了在流苏那尝到被吃醋的快感。
爱,被一种病态的被需要所取代。
至于白流苏,虽说是个敢离婚的新女性,但也止步于此。
因为她心中还是希望有一份由婚姻保障的爱情。
她嘴上说范柳原不爱她,感到焦虑,没有婚姻就没有归属感,那她真的爱范柳原吗?
离不开是真,但提爱就有点牵强。
毕竟跟范柳原在一起的最初原因,是想要一张饭票,维持生计。爱情的实质,是女性对男性的经济依附。
但也不能说两人的关系,压根一点爱也没有。
爱不是作为情感,而是作为情绪存在的。
范柳原在打电话给流苏的时候,流苏是焦虑的,在看到他与印度公主一起时也的确吃醋了。
这就是爱的情绪,希望有人陪。
当外面的枪炮炸响时,范柳原出于照顾的心理来保护流苏,这是爱,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战时孤独的内心。
张爱玲说,《倾城之恋》采用的是参差对照的写法,不是善与恶、灵与肉那种斩钉截铁的、冲突激烈的古典主义写法。
两个人既爱着,又不如内心所想那样,纯粹地爱着。
这就是人性的灰度。
由此,我们引出张爱玲在塑造人物时的另一大特征——普遍的人性。
范柳原和白流苏是普通人。一开始玩情感游戏,战争又让他们屈从于生活,甚至产生结婚的念头,而不是抛头颅洒热血,展现家国情怀。
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升华,去传奇化,依旧是都市男女的卿卿我我,只不过这爱像极了白墙上的蚊子血,不那么完美。
关于历史的传奇和爱情的传奇,张爱玲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那这版《倾城之恋》,许鞍华又侧重何处?
还是技术。
关于小说中的几个经典意象,如胡琴、蚊香、镜子、墙等,都有呈现。
着重讲一下空房间这个意象。
电影中凡是涉及屋子,无论是范柳原租给白流苏的房子,还是流苏娘家的房子,亦或是酒店里的房子。
当人物处在密闭空间时,要么人物被放置在房屋边缘,要么以人的影子、手印显现局部。
大屋子与孤单的小人物之间的对比,甚至是墙面的留白,正好照应小说中那句:
“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
还有构图方面,沙滩的构图明显是设计过的。
范柳原、白流苏两个人虽说在一起,但没有真心换真心。
所以一根稻草遮阳伞平分画面,暗示两人情感上的阻碍。
但也正是这种技法,显得过于生硬,没了灵气。
拍摄手法上,舞厅那场戏用的是长镜头。
可有什么意思呢?拍出来的画面暗暗的,灰不溜秋,优雅之美荡然无存。
毕竟,小说中的神,不是形能够完全体现的。
为什么没神?因为剧情、台词照搬照套。
片中太多直接引用金句的情况,没有将文字影像化。
拿那句经典的对婚姻的责难来说:“婚姻就是长期卖Y。”
条姐发散一下,比如你可以把婚姻和爱情对等起来,做一个比较:
婚姻使得性合法化,而爱情则是使性合理化。
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是长期卖Y,只不过一个在理性上成立,一个在感性上无可厚非。
你这样一说,就是对原著的拔高,而不仅仅是对张爱玲的照葫芦画瓢。
至于张爱玲的小心思,许鞍华掌握的还不很透彻。
一处原小说中的“错误”,许鞍华把它改过来了,条姐觉得多此一举。
电影中,范柳原直接引用《诗经·邶风·击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需要注意的是,张爱玲在小说中写的是:“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通“悦”,不去说它。那“成”写作“相”,是不是张爱玲当时写错了?
人家家学底子那么厚,《红楼梦》都能弄个专著出来,所以此处“错引”《诗经》,是有意为之。
成,是有计划有组织地安排,有点像婚姻带来的幸福。
相,看似相互,实则指代情感上的自由自在,你情我愿。
范柳原要的就是这种无责任的情感,而不是婚姻契约。
还有一个问题,是许鞍华没有拍出来的,那就是张爱玲对于沦陷区的书写。
之前有一些文学评论家,对于张爱玲不太欢喜,觉得她没有记录抗战下人民的精神面貌。
这有点冤,张爱玲不是没有记录,而是换了个角度。
她写的都是女学生、富家公子、殖民地长官在战争下的生活状态。
飞机天上过,女学生还在聊自己穿什么衣服好,仿佛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危机。
这种细节,在电影《倾城之恋》中,被琼瑶式的逃难所取代。
结尾那段话,许鞍华直接复制粘贴到末尾,估计是拍不出来又不想丢掉。
故事上,更多是拿来主义,只有拿来,全无甄选。
有没有改编张爱玲还不错的导演?自然是有。
但,要么不是直拍,要么就擦肩而过。
比如王家卫,《一代宗师》里宋慧乔点蚊香一段,绝对碾压缪骞人。
因为许鞍华拍的是动作,而王家卫拍的是做出动作的人,镜头把人物的局部代入画面。
王家卫受访时说过,自己很喜欢《半生缘》。
他更多是跳出小说框架,尽量接近张爱玲小说的神。
所以才有了“《东邪西毒》就是金庸版《半生缘》,《花样年华》就是王家卫版《半生缘》”的说法。
另一位导演是侯孝贤。
他拍过由张爱玲翻译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
估计是拍《海上花》压力太大,找会上海话的演员,又找文学大家做参考。
所以,在徐枫找他拍《第一炉香》时,侯孝贤断然拒绝。
杨德昌两次试图翻拍张爱玲,结果……
一次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女主角定下林青霞。
又因要等巩俐档期,弄得林青霞不耐烦,最后作罢。
之后准备拍摄《色戒》,想把视点放在对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上,拍一部《暗杀》。
依旧是演员档期、改编难度过大等问题,导致流产。
小说与电影本就不同,作家与导演又本是两类。
但还是希望许鞍华能把张爱玲的那股子精气神拍出来。
尊重之余,加入一些女性思考,在100周年之际,找回那张不知尘封何处的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