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中秋节),74岁的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公寓黯然去世,但却在一周后才被发现,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年轻时十分时髦的张爱玲曾说过:“衣服是一种语言,是表达人生的一种袖珍戏剧。”但离世时却异常简单。
这位被认为象征着民国贵族精神的女作家最后是在孤独中拉上了人生的帷幕。
25年过去,张爱玲一直在“被重新发现”,读者群不减反增。而2020年是张爱玲诞辰一百周年,各类纪念她的文艺活动正如火如荼地酝酿中,网友甚至戏称今年是“爱玲爱玲年”。许鞍华“张爱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第一炉香》预告片的释出更直接引发全网热议。
大家热衷于讨论张爱玲显赫的门第出身、过人的文学天赋、纠缠的爱情经历,唯独鲜有声音触及到她背后的一面。张爱玲似乎成了一种标签的集合体:才女、时髦、苦情……“张爱玲”三个字本身就满足了现代人对于民国文人传奇的想象。
但回溯张爱玲的一生,她外在的光鲜与逝世后的人气和其在世时的苍凉底色形成了近乎讽刺的对比,如同她后来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文学史中的张爱玲、乱世众生中的张爱玲、读者眼中的张爱玲,从民国到现在,张爱玲那些光鲜和苍凉依旧没有被看透。
“天才梦”的爱与恨
1920年,张爱玲生于上海,是真正的“东方贵族”。民国很多文人都有不俗的家庭背景,张爱玲更是独特,她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重孙女。母亲是受过西方教育的新一代女性,在她耳濡目染之下张爱玲很早便展现出对文学艺术的热情和天赋。
张爱玲和女明星李香兰
众所周知张爱玲年少成名,她的这个“年少”在最不缺“天赋型”选手的民国都称得上惊艳。7岁开始写作,12岁开始发表作品,19岁凭一篇《天才梦》在文坛崭露头角,整个过程都顺利得令人咋舌。《天才梦》开头更直言:“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天才”就是张爱玲一生的底本,旁人以此赞叹张爱玲的传奇,只是往往忽略这《天才梦》里还有一句话:“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天才”的存在和对家庭“天才”的期待本身也是张爱玲摆脱不掉的禁锢。
当然禁锢了少年张爱玲的除了才气,还有亲情的断裂。
豪门的环境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在民初那种思潮纷杂的大坏境下。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是典型的纨绔少爷,而母亲黄素琼是受到“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女性,少爷的浪荡让黄素琼无法忍受,因此她不是在外游学就是索性离家出走。张爱玲的童年时期接触更多的反而是管家的姨奶奶。
张爱玲10岁时,父母协议离婚,她随父亲生活。张志沂是没落的旧贵族,虽然放荡成性但喜爱旧学,抽大烟和读《红楼梦》几乎组成了张志沂全部的日常生活。张爱玲的旧学根基由来,包括从她最为钟爱的《红楼梦魇》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对旧学的执着,都跟这段时光有关。
但“天才”的资质将张爱玲层层包裹了起来,使她封闭在一种名为贵族的茧房中,她过于远离平常的生活,但又不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之中,亲情的断裂使得张爱玲对生活和感情有了非常独特的看法。
尤其是后来张志沂与继妻对张爱玲并不好,言语上的暴力逐渐发展成禁足甚至软禁。18岁,张爱玲夜半出逃投奔母亲。黄素琼是颇有想法的新女性,但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她也由始至终没能带给张爱玲更多的爱。当1942年正在港大求学的张爱玲因二战爆发辗转回到上海时,黄素琼甚至已跟着外国男友走了。
张爱玲母亲黄素琼(黄逸梵)
张爱玲“年少成名”的路途一面是赞誉,身后却是支离破碎的家庭。
文人多属感性,不难想象,张爱玲的年少经历给予她在感知上的影响是巨大的。无论是回忆性的《私语》、《小团圆》还是《倾城之恋》、《第一炉香》等小说,都能窥见张爱玲自己的影子。《小团圆》写得最直白:“分崩离析的没落贵族,常态乱伦,自私自利的糜烂苟活。”
许子东评认为张爱玲无论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似乎都“无家可归”,这个“无家可归”说到底是指代破碎的家庭环境,而拥有“天才”之资的张爱玲又在有意无意间放大了这种飘零和破碎感。在张爱玲这,家庭和亲情成了“一地鸡毛”。张爱玲小说中那种处理人物感情经历时渗透出的陌生而冷淡的基调或许就从此来。
黄素琼在伦敦弥留之际,张爱玲也始终没有去见生母最后一面;她跟父亲和弟弟张子静更是再无什么来往,以至于张爱玲从香港迁居美国都仅有她姑姑获悉,身后的财产也悉数留给了朋友宋淇。
这是“天才”的张爱玲年少之时便要承受的爱与恨。
终究难圆的“爱情梦”
张爱玲另一个爱恨交集的梦是爱情。
民国的爱情传奇并不少,既有梁思成林薇因那种厮守终生的爱情,也不乏徐志摩陆小曼式的狂追热恋。张爱玲在感情上尤为曲折,温情和苦情都不足以概括这个天才所经历的一切。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邂逅故事今天已为街知巷闻,尽管这段爱情中的很多细节往往会简单地为“天才”与“汉奸”的标签所遮掩,但胡兰成确实是张爱玲生命中为数不多称得上“真爱”的人。
胡兰成
张爱玲说过:“我嫁人,就必须要嫁比我大十五岁以上的老男人。”这句话被称为她一生的“爱情魔咒”。
1943年,从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开始,年仅23岁的张爱玲进入了文学创作的全盛期。在短短两年内,她接连发表《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小说,尤其是《倾城之恋》所受到的追捧直接把张爱玲推上了“上海滩最红的女作家”的宝座,风头一时无俩。
“出名要趁早”成了对张爱玲的“天才”绝佳的注脚。本就风华正茂又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样的女子哪怕在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滩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一般读者、知识分子、商政要员狂热地爱着张爱玲,胡兰成是其中之一。
张爱玲24岁发表短篇小说《封锁》,而38岁的胡兰成在杂志上读到后马上陷入了对张爱玲的爱慕之中。当时胡兰成正担任汪伪政权宣传部副部长,又已经成家立室,这份没来由的爱情冲动恐怕连徐志摩都比不上。
胡兰成的背景在乱世中其实已给悲剧式的爱情埋下种子。但他爱张爱玲,她也爱上了他。
胡兰成在公开发表的《评张爱玲》中写道:“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而张爱玲则在赠予胡兰成的相片写下一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然而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才子配佳人,这是张胡之恋最初的模样。但胡兰成毕竟不是徐志摩,他为了张爱玲而抛家弃子,也终于为了一个年仅17岁的护士抛弃了张爱玲。从1943-1946,胡兰成许诺给张爱玲“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婚约仅维持了3年不到。
讽刺的是,让张胡联系起来的小说《封锁》本身就讲的是一个在短暂的防空封锁时期陌生男女之间骤然迸发随即又消散无踪的爱情故事。张爱玲通过《封锁》呈现了一种带有文学意义的“陌生化”的爱情,虽然并不长久,但至少打破了那种“生活就如电车,单调地、按部就班地,一天天过了。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这样过了……”的僵化状态。
胡兰成的追求与辜负当然让张爱玲备受煎熬,甚至还背上了“汉奸之妻”的骂名,但张爱玲毕竟还是从胡兰成身上获得过爱情,而她也始终珍惜那点有别于过往的贵族家庭和天才经历“封锁”之外的爱情。哪怕在《小团圆》中,张爱玲笔下的九莉和有妇之夫邵之雍的悲剧爱情也还是带有一丝耐人寻味的温情。
胡兰成之后,张爱玲还遇到了桑弧和赖雅。担任电影导演的桑弧仅比张爱玲年长几岁,在作家柯灵的介绍下他与张爱玲相识。恰好此时张爱玲转入剧本写作,1947年二人合作了《不了情》《太太万岁》等影片。张桑二人一度交往甚密,但始终仅限于密友关系,实际上这个时期张爱玲甚至还把剧本的稿费送给胡兰成以协助他逃难。
《太太万岁》剧照
张爱玲最后一次选择的对象是剧作家赖雅。她的作品中没有多少这段爱情故事的影子,但两人情投意合。赖雅婚后两个月就因中风而处于半瘫痪状态,张爱玲照顾了他11年,期间只能靠着创作剧本支撑窘迫的经济环境。
张爱玲曾在和友人的信件中提到为了满足香港影视公司创作《红楼梦》的剧本要求“从早上十点写到凌晨一点,手脚都肿了”,甚至形容自己是“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有拿到一份酬劳”,后在宋淇夫妇的帮助才较为好转。
不过无论如何,张爱玲和赖雅的感情生活也始终是有所缺憾的。而“最先发现张爱玲”的文学家夏志清则一直认为赖雅拖累了张爱玲后半生的文学创作甚至伤害了她的感情世界。
对于各段感情生活,张爱玲本人始终没在白纸黑字上过多论断,小说《留情》里也仅有一句:“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爱玲的传奇性之一也是这种若隐若现的捉摸不透。
相比那个在上海滩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女”的张爱玲,中晚年的张爱玲已经进入了隐居的状态,伴随着她这一生的苍凉底色也更加明显。80年代有过一次张爱玲热,众多慕名前来的读者和记者始终寻不到其身影,曾经的上海滩当红才女一去不复返了。
实际上在美期间,除了改自原有作品的《怨女》和《半生缘》,张爱玲已没什么文学创作,后来被视为“背叛张爱玲遗愿”的《小团圆》则为她嘱托销毁的作品。张爱玲几乎把精力都投入到了“红学”的研究中,完成了她最看重的《红楼梦魇》。撇开这本著作的学术意义不谈,光鲜了半辈子的“天才”张爱玲最终选择以研究一部象征中国旧贵族没落和古典爱情悲剧的名著作为自己创造生涯的尾声,或许也是张爱玲对自己一生经历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