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时机将至
建平三年(公元前4年)九月九日,南阳城外。
王获勒住马,剧烈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抬眼望了望,看到路边大树下的汤水棚子,便举起马鞭遥遥一指:“店家,给我备下酢浆!”
南阳乃是交通要冲,路边的小汤水棚子便是为南来北往商旅提供些点心、汤茶,听到王获的吆喝,伙计立刻上前,将一张小几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招呼王获入坐。
此时王获的跟班随从们才追了上来。
快奴脚步最快,也累得气喘吁吁,更有一人,儒生模样,干脆累得抱着树干在那干呕。
王获回头望了望,哈哈笑了两声,马鞭抽在了快奴身上:“都说你跑得快,给我父我兄办事时也确实跑得快,可为何替我办事时,就这般模样?”
快奴连舌头都要吐出来,根本无暇去回应他。
“二……二郎君文武双全,骑术了得……闻某……闻某佩服!”那儒生模样的人抹了抹嘴,堆着笑向王获恭维道。
快奴也站直身体,瞄了那人一眼。
这位闻先生,名达,字致君。是王莽抵达新野之后来投的门客。只是一个次等宾客,拍马屁的功夫了得,至少是将二郎君王获拍得心花怒放,每每出游,都会邀其相伴。
今日正是九九重阳节,登高插茱萸饮菊酒。来到新野的一年多时间里,王莽与王宇闭门不出,只有王获带着这位闻先生出来。
“若是在上林苑射猎,我才有用武之地,南阳这小地方……”王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莫说新野小县,就是南阳这郡府,王获也已经腻了。
闻达眨巴着眼睛,小声说道:“也不知君侯与诸位郎君何时能够回长安,每日里听二郎君说长安风貌,闻某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前去见识了呢!”
这话题王获不喜欢,他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招呼快奴:“快奴,让你看那位先生行囊的,你有没有去做?”
快奴暗暗叫苦。
这些日子里,王获交给了快奴一个任务,让他想法子去搜寻缘觉的行囊,从中找出缘觉所说的《大同书》来。王获本人对这所谓的《大同书》并没有多少兴趣,但他父兄都坚信,《大同书》中藏有绝大机密,能够治平天下理顺国事。
“二郎君,不告而取谓之贼也,小人真不敢做这种事情,会被老爷与大郎君打死的!”快奴苦着脸道。
“叭!”
王获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快奴的头上,甚至抽出了一道血印:“你这刁奴,只知道拿我父兄来压我,莫非我父兄是你的主人,我就不是你的主人么?”
快奴跪在地上:“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王获气呼呼地看着他,幸好这时汤水铺子的店主人上来:“公子,你要的酢浆已经好了,坐在这儿吃还是带走?”
王获难得出门,哪愿意那么快就离开,因此道:“就在这吃,闻先生,你也与我一起。”
闻达瞥了地上跪着的快奴一眼,与王获相对入座。尝了一口微甜的酢浆,闻达摇了摇头:“这酢浆有何好饮的,店家,可有酒否?”
汤水铺的主人笑道:“正好有一坛百末旨,只是这酒性烈,客官不可多饮。”
闻达哈哈大笑:“店家是怕我付不起酒钱吧,上来上来,只管上来!”
不一会儿,百末旨酒被奉上来,陶碗里酒浆漾出异样芬芳,酒中飘浮着一些粉末,与酒泡混在一起,让酒色更为华丽。
“好酒,好酒!”轻啜一口后,闻达赞道:“只听闻长安城中有美酒,却从未尝过,不知这百末旨与长安美酒相比如何?”
原本嗅到酒香就馋虫大动的王获,此时也忍不住了:“给我也来一大碗,早知有酒,谁吃这没什么味道的酢浆!”
仍然跪着的快奴道:“二郎君,老爷有交待,在外不宜多饮……”
“那是说菊花酒,不是说这百末旨!”王获瞪了他一眼:“你这厮又来管我,莫非还要吃打?”
快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向闻达使眼色,但闻达恍若未见,反而对王获劝起酒来。
“公子要这快奴做什么事情,若是他不方便,我可以替公子做。”闻达在王获连饮数口之后,笑吟吟说道。
王获此时酒意有些上头,叹了口气道:“家中有个怪人,你知不知道?”
闻达心中一动:“那位缘觉先生?”
“可不就是他!他说他那儿有一本什么书,我想借来一看,却总不得许。父亲与兄长对他信任有加,总是赞他目盲而心不盲,有大智慧有大学识,若能得了他那本书,便能治国平天下——他真有这本领,为何不为我家献计,让我家能够重回长安,让我父可再度执掌权柄?”
闻达听得笑了起来:“公子所言极是。”
王获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继续道:“我父兄……他们受这缘觉蛊惑,竟然说我与宾客家丁奴仆一般……我就是我,宾客就是宾客,家丁就是家丁,奴仆就是奴仆!闻先生,你说我与快奴这厮哪里一般了?我是天生贵胄,皇亲国戚,他呢?他不过是一介贱种,奴婢罢了!”
王获已经有些醉了。
闻达见他说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便劝他饮酒,王获也来者不拒。
酒酣耳热,有辆牛车缓缓而来,到得汤水铺后停下,一个健妇掺扶着怀抱婴儿的妇人下了车。
“路长口渴,还请主人家为我家娘子备下酢浆。”那健妇扶着妇人坐下后,扬声向店主人说道。
闻达正对着那妇人,而王获则背对,闻达瞄了妇人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他起身过去,拿着酒碗,笑嘻嘻地道:“这孩儿倒是相貌非凡,不知是哪家的小儿?”
闻达穿着儒生衣冠,外边又拴着高头大马,那妇人主仆不敢怠慢,妇人自己没开口,健妇在旁说道:“我家娘子夫家姓刘,乃是孝景皇帝之后、长沙定王苗裔、舂陵节侯重孙!”
这家世一摆出来,闻达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只说是舂陵节侯重孙,那么就只是汉室偏远支系,已经与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
健妇是个眼睛亮的,看到闻达的笑容意味不明,便又开口道:“我家娘子父家姓樊,乃湖阳樊氏家主,在乡中为三老[1]。”
闻达笑吟吟端着杯子回到王获座位上来,王获看了他一眼,不解地道:“先生何意?”
闻达道:“我见公子郁闷,原本要给那孩童饮酒以取乐于公子,如今知道此人乃宗室远支,外家又是湖阳有名的富户,只能悻悻而回了——不知道这小小婴儿,会不会将酒当乳,在饮酒之后又是不是会醉态可掬。”
他这话说得王获心里一动。
原本在山上插茱萸之时,王获就饮了不少菊花酒,现在又在闻达的劝说下,喝下几大碗百末旨,他早就醉意上头。此时听了闻达的话,冷冷一笑道:“不过是偏远分支,没准还是冒名顶替,哪里算得上什么宗室?至于湖阳樊氏,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且看我来!”
他长身站起,端着酒碗,醉熏熏地向着妇人那边过去。妇人已经觉得不对,抱着孩子准备回到牛车之上,王获更是心中不快,喝了一声“站住”。
妇人脚下没停,更加快了几步,王获大怒,刚要追,却觉得双腿一紧,被人拦膝抱住。
抱住王获的是快奴。
“先生,闻先生,快劝劝二郎!”快奴紧紧抱着王获的膝,偏头对闻达道。
闻达笑道:“二郎何必如此,我看这小仆对君侯与大郎君都是忠心耿耿,你还是……”
若闻达不说这话,王获说不定还能压制住怒火,但听了他这话,想起快奴在父兄面前都惟命是从,可对自己的指令则是推三阻四。如今甚至试图阻止他,王获的怒意便翻滚而上,再也无法控制。
猛然一拳,迎面击在快奴的鼻梁之上,顿时打得快奴鼻血长流。
紧接着,王获又是一拳,擂在快奴左太阳穴处,这一次快奴眼冒金星,再也没有力气拦住王获,只能松手抱头。
王获犹不解气,他看了看周围,将自己坐的马扎拾起,劈头盖脑向着快奴打去。
“打死你这贱奴!让你敢不听我的号令,还敢来拦我!”
旁边的随从赶紧上前阻拦,王获仍然在快奴身上连踢数脚,这才气喘吁吁回到桌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人去掺扶地上的快奴,旋即变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王获伸头去看,快奴的头偏向一边,整个头上都是血。殷红的血滴落在泥地之中,无论掺扶他的人怎么叫,快奴也没有反应。
快奴死了。
王获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看了躺在地上的快奴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呵呵,你这贱奴,装死吓唬谁?起来,快起来!乃翁叫你起来,快给爷起来!”王获上前去,接连踹着快奴的尸体。
家丁七手八脚将他拦住,王获只觉得耳边乱哄哄的,有人在叫“二郎君醉了”,也有人叫“他打死了快奴”,还有人不知所措地问“这如何是好”。
王获猛然振臂,想要将拦住自己的人推开,但这一次没有人敢放开他。
“放开我,放开我,我把这贱奴唤醒来,若是不醒,就打……一直打,把他打醒!”王获高叫道。
混乱之中,那妇人已被健妇扶上了牛车,毫不停留,加速离去。
王获惺忪的醉眼看着牛车远去,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些。
“吾……杀人了?杀了快奴?”他心中想:“为何要杀快奴?为何?”
汤水铺子的主人也回过神来,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休要叫他走脱,快唤里正[2],快唤亭长,快报官!”
铺主人的叫嚎让王获的脑子又迷糊起来,他振臂大叫:“不过一贱奴尔,杀则杀矣!我自杀我家奴婢,与汝何干?!”
随从而来的三个家丁,慌慌张张将王获挟着离开汤水铺子,铺子主人还想要追,闻达留在最后喝道:“我家郎君乃是新都侯二公子,汝要报官自去报官,再敢阻拦,砸了你的铺子!”
汤水铺主人这才停脚,只是在外边叫骂,任家丁将王获带走。
王获根本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行过这一路,当他看到自家宅邸的大门时,酒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
他惶然四顾,想要挣开家丁们的手,但家丁们哪里敢放开他,就这样将他夹入宅中。
迎面而来的是王宇。
得到消息的王宇脸色惨白,看到弟弟模样,特别是脸上手上还沾着血迹,王宇举起手想要打,但终究忍了下去。
“兄……兄长……”王获怯生生地对自己的哥哥道。
王宇猛然一甩衣袖,没有和自己的兄弟说一个字。只是在他出门之后,王获听到王宇怒喝道:“备马,备车,我要去将快奴接回来!”
听到这话,王获心里原本的愧疚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怨憎:“我才是你的兄弟!我与你一母同胞,此时此际,你不关心我,却关念一个已经死了的贱奴!”
酒气再度涌了上来,他忍不住叫道:“一贱奴罢了!打杀了又如何,反正是我家……”
“哗!”
王获的话没有说完,被一杯滚烫的茶水浇了回去。王获痛得惨叫了一声,然后看到自己父亲王莽的脸。
他那剩余的一半醉意,也终于没了。
“让这……让这厮跪着好好醒一醒酒,你们告诉我,事情究竟是……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莽嘴唇有些哆嗦,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被他盯着的家丁们相互看了看,与王获一起,跪在了地上。
“事情就是如此……”
将经过说了一遍之后,跪在王莽面前的家丁有些心惊胆战,他从未见到过王莽如此神情。
满脸阴沉,有如即将迎来一场暴风雨的天空,目光则是那划破天际的闪电。向来温文尔雅的王莽,如今就像是一头猛虎。
“事情就是如此……”王莽将家丁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脸看了看周围:“闻先生呢?那位……闻先生呢!”
家丁们道:“不知道……当时情形混乱,闻先生留下来与汤水铺主人交涉……”
王莽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睁开眼。
他看着自己的次子。
次子出生时,他是多么的高兴!当时他抱着这小小的生命,笑得合不拢嘴,还对在一旁刚刚会站的长子说:“这是你二弟,你们兄弟要相互扶持,兄友弟悌……”
可现在,次子却成了这般模样,成了他最讨厌最鄙视的那种人物!
门外传来惶急的脚步之声,紧接着,王莽夫人、王宇与王获的生母王静烟扶着门槛,面色惨白地立于门前。
王莽神情肃然,挥了挥手。
王静烟向他行礼,欲言又止。
在子女们眼中,王莽与王静烟夫妇相敬如宾,可是王静烟自己明白,他们其实是相敬如“冰”。
二人的婚姻,原本就是王莽之母渠氏所安排,王莽甚至怀疑王静烟在嫁其之前曾另嫁过人。好在王莽谦谦君子,虽有疑忌,却还算客气,因此两人婚后表面上还很和睦。可是作为与王莽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枕边人,王静烟很清楚,自己丈夫下定决心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王莽第二次向王静烟挥手,王静烟恋恋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获,终于黯然而去。
此时王获酒完全醒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王莽叹了口气,示意所有的家丁、门客都离开,院中只剩余他父子二人。
“获儿,你今日所为……”王莽开口只说了一句,然后摇头,说不下去了。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知错了!”伏在地上,王获眼泪滚滚而下。
王莽苦涩地摇了摇头:“你去祠堂中跪着……先跪着。”
将次子打发到祠堂中后,王莽独自枯坐于院中,良久未曾起身。直到长子王宇一脸郁愤地从外归来,他才站了起来:“快奴……如何了?”
“已经备好棺木,择日为他下葬……父亲,太惨了。”王宇摇了摇头,面色惨淡。
很早开始,快奴就在王家,而且主要就是跟在王宇身边侍候。正是因为这小奴婢机灵沉稳,所以王莽令他陪王获出去,却不想因此害了他的性命。
“我……我有意让你二弟为快奴偿命。”好一会儿之后,王莽艰难地开口。
此话一出,王宇瞳孔猛缩,眼睛则瞪得老大。
“这……这……这如何使得!父亲,二弟有过,当受罚,但,但……”王宇情急,跪在了王莽面前道。
王莽摆了摆手:“快奴虽为奴婢,但也是人,也为父母所生养……我向来有言,人有贵贱,命无不同。在朝之时,我也多向天子进言,要释放奴婢,至少要善待奴婢。我以此责人,如今自家却出了打杀奴婢之事,岂可……岂可……”
王莽越说越是难过,声音都哽噎起来,王宇抬头望着父亲,看到父亲两鬓头发竟然变得灰白,不由又瞪大了眼睛。
他清楚地记得,今早去向父亲问安时,父亲鬓发还是黑的!
王宇的眼泪顿时也流了出来,他下拜叩首:“父亲……父亲之意,孩儿明白了!”
[1] “三老”是县的下一级官员,类似乡长。汉代的“乡三老”、“县三老”虽然处于基层,却一直受到皇帝的重视和礼遇,他们除了可以免役之外,经常是皇帝加赐米、帛、爵级的特定对象,有些场合甚至是和“宗室有属籍者”或者贵族、高官同时受赐的,虽然受赐数量有不同。
[2]古代乡里小吏。春秋战国置,为一里之长。主里政,检举善恶。秦及西汉沿置。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还有,这真的是一部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