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欢喜

(一)

三天前,男人还不算是男人,女人也还不是女人。

初三这天,在父母的安排下,还算孝顺的男孩和打小订下娃娃亲的女孩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男孩离开前过了明路,成了小家。

然后,男孩成了男人,女孩成了女人。

可是小家刚刚形成的第三天,男人就收拾了行囊,顶着大家小家的期望离开了大山——他是村里第一个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他是全村的希望。

刚刚成为女人的女孩也许不够聪明,但却足够勤劳能干,满足大山里人所有对媳妇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其他的选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属意这个男人。

嫁人了,女人是欢喜的。

可嫁给了男人,女人欢喜吗?

她想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吧。

因为父母告诉她:你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全村最有出息的男人。所以她选择了相信。

她会在男人离开家外出读书时,兢兢业业地侍奉着男人的母亲,以及拉扯着男人年幼的弟妹。

然后,等着男人回来。

(二)

男人是第一次离开大山。

出了那个山村,男人才发现书里对大山外面世界的描写全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有高到看不见顶的大楼;

人们真的不会在衣服里面缝钱——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钱包招摇过市也不怕贼惦记;

人真的不一定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他们也可能有着金发碧眼,说着各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但这不影响男人在进入了大学后快活地就像重新回到大海的鱼,自得自在。

“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埋首在图书馆里。

然后,男人第一次遇见书中描写的女神。

“她一定是维纳斯。”

(三)

女神当然不是维纳斯。

但她也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莱娜希。

男人大着胆子尾随女神离开图书馆,最后走进了一间教室。

坐在教室后面的椅子上,他听着她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站在属于老师的位置上滔滔不绝。

女神是学校外语系的俄语老师。

男人并不需要修这门课。

可是在这之后这节课男人一次也没落下。

他觉得自己有些魔障了,每天疯狂地跟着莱娜希,不落下莱娜希的每一节课。他自学俄语,却从来没有勇气和莱娜希说上一句话。

可是在一群学习俄语的女大学生中,男人终究是突出的。

“你喜欢,苏维埃?”莱娜希微笑地看着男人。

他们有了第一次交谈。随后,他们就有了第一次外出,第一次晚餐,第一次饭后散步,然后第一次牵手。

男人像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笨拙,却又处处在小心翼翼地真心流露。

(四)

男人自卑。

可是山里人有一股韧劲。

他虽然没有大咧咧地表明心意,但却在默默地表现着自己的在意。

女神很快便爱上了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淳朴,认真,对待自己是那么地小心翼翼不失分寸,不像自己认识的苏维埃男人那样粗鲁莽撞,又不像寻常中国男人那样畏手畏脚。

这样的男生让她感到新奇。

他不像其他男子向自己狂献殷勤,却在点滴间让她感到温暖,让她不顾师生的身份爱上了他。

她想,我们可能会结婚。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女神答应了。

年轻的心承受不住爱情的火。

很快,他们有了第一次结合。

可是,男人偶尔会有些恍惚。

他总是在狂欢后,想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谁的呢?

他其实有些迷糊。

男人有事瞒着自己。

女神慢半拍地意识到了。

可是,她欲言欲止。

她不敢质问,因为自己也有事相瞒——她即将回国。虽然两国对彼此国民接受度高,但还没能宽容到承认跨国婚姻。

所谓的结婚其实只可能是两个人做的一场梦。

(五)

男人已经三个月没有来信了。

刚刚做了五个月女人的女人手脚麻利地翻炒着锅里的菜,分神看了眼屋里打闹的弟妹——男人的弟妹。颠了颠锅,锅铲一翻把菜装到大海碗里,转手用锅铲挖了点猪油,把一碗蘑菇倒了进去,又翻了几下,倒半碗水后盖上锅盖。随手在腰上围的布上擦了擦,端起两大碗菜走出了屋子,把碗放在木桌上,又盛了几碗饭放好。随后走进里屋里喊老人小孩吃饭。

“这阿勇媳妇,阿勇来信了莫得?”男人的父亲咳了咳,扭头往后面的土上吐了口痰。他坐在矮脚凳上,浑浊的眼看向女人。

女人端着最后一碗菜,刚刚迈过门槛。

“莫得。”

她放下碗,顺势坐了下来。“俺吃过饭去俺爸那里瞅瞅。”

女人口中的爸是大山里这个村子的村长。

“哎。使得。”男人的父亲放下手里的勺子,摸了把边上吧唧吧唧嚼肉的儿子。

“许是学习太忙了,阿勇没得时间送信。莫得怪他。莫得。”男人的母亲这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手拿着汗巾摩擦着自己的眼慢慢走出屋。

“上次阿勇信里说的他可能要去国外呢,那个什么苏的,咱也风光呀。”男人的父亲脸上带着自豪。

男人真的是全村人乃至大山人羡慕的对象。每每在村里走动,大家伙对男人的讨论都让男人的家里人听了更是欢喜得紧。

女人捧着碗,眼睛盯着不知名的地方。

我也欢喜得紧。

女人这样想着。

(六)

男人也欢喜得紧。

他依旧每天去听莱娜希上课,听她用自己逐渐能够理解的美丽的语言讲述着社会主义,国家的荣耀,世界的局势演变。

莱娜希,是男人的女神。

下课后,男人和男人的女神一起离开学校,他们可能去学校旁边的小摊上吃吃喝喝;他们也可能去电影院观看最近新出的影片;他们还可能去到河边散步,最后看日落。他们慢慢地在彼此的陪伴下走遍城市的各个角落。

男人虽然是男人,但毕竟距离第一次成为男人只有五个月,距离第二次成为男人也才两个月。

男人的女神虽说是男人的师长,实际上却是第一次成为男人的女人。

他们年轻,热情,眼里充满了对彼此的眷恋。

更何况,他们从未想过加以掩饰。

为什么要掩饰呢?

他们的感情纯粹浓厚,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他人。

所以当谣言四起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丝防备,更是还没有想过可能的结果。

(七)

男人还在做着梦——男人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中国,陪着女神回到了苏维埃。女神笑脸盈盈地挎着自己的胳膊,带着男人走遍苏维埃国土上女神生活过的小镇。

然后,男人醒了。

他走进自己的教室,感受着其他人的怪异视线。

莫名其妙地过了一节课,男人收拾书本做好准备走向每天必去的不属于自己的教室,准备听那节不属于自己的课。

男人走到自己平日的座位,放好自己的东西,微笑地等着自己的女神。

周围有些吵闹。

几个字眼飘进了男人的耳朵。不过正在等待的男人并没有在意。

然后,微笑着的男人等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

男人蓦地站起来,跑出了教室。

“娜希……不会……上课了……爱。”

(八)

男人找不到女神了。

他几乎发疯。

问了莱娜希教的学生们,但女大学生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问得多了,反而收到了女大学生们几个怀疑的眼神。

男人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

然后他收到了大山里送来的信。

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恢复了入学时的模样。

(九)

女人给男人送了封信。

她有些紧张,她是识字的。

作为村长的女儿,她跟着自己的哥哥学完了常用的字。

可是信送去了一个月,还是什么信息都没有送回来。

“他是不是不回来了呢?”

女人暗暗地有些失落。

她皱了皱眉头,努力地想想自己的男人长的是什么模样呢?

其实女人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女人有时候也会做梦。

梦里一个男孩子小小的手拉着自己小小的手,对着自己说:“俺娘说了咱俩是要过明路的。”

“过明路?是什么呀?”女人听见自己小小声地提问。

“就是你要给我当媳妇的。”男孩子用尖尖的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又扯了扯自己的歪辫子。

“哦,媳妇。”女人看着自己和男孩子走进了一个屋子。

女人醒了过来。

她随手拿过外衣,披在身上,就着月光走出屋。

女人回过头,仿佛看见了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她坐在矮凳上,看着天空,眨了下眼睛。

(十)

男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每天默默地上课,下课,睡觉,醒来。

他又收到了大山里的来信。他没有理会。

但是他还是每天去到门卫那里问信。

男人想着他的女神会给自己写信。

然后他等了很久。

他等了一个月,一年,两年,三年。

第四年,男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和一沓大山里送来的信。

他坐下来,四年来第一次给大山里回了一封信:

“我回来了。”

(十一)

女人成为女人已经有些年头了。

可是女人第二次成为女人距离第一次隔了整整五年。

男人回来了。

在大山里起了个大屋,当起了先生。

男人偶尔会离开大山,回来的时候心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平时写字的本子上默默写了很久。

女人看着男人又烧了一本本子,默默无言,转头进了屋子哄孩子。

(十二)

很多年过去,女人看着男人从大山外面回来。

半夜,她听见男人偷偷起身,出门。

女人想了想,跟着起身,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然后她看见男人拿出纸钱对着出山的方向点燃。

然后男人说了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

“永别了,莱娜希。愿你在天堂过得欢喜。”

女人皱了皱鼻子,轻手轻脚走回床边,躺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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