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2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在《論語》裡,本章是首次提到《詩經》;在《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經之中,《詩經》是基礎的學科。孔夫子也講:「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 《禮》、《樂》是建立在《詩》的基礎上,這無庸置疑的!

那麼,從「興於詩」來看,《詩》的作用在於「興」字,而「興」字與本章確有關係。從孔夫子師徒二人討論「貧」與「富」的問題開始,導引出《詩經》講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從這裡接著講:「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如果我們能夠細讀這段前後文,這裡面會透露出很多東西;所以,在討論這章,要從「貧」與「富」開始討論,再來討論「貧」、「富」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關係,最後再來看前面討論的與「告諸往而知來」之間有著什麼關係;如果這前後文都搞清楚了,就可以發現這中間有著什麼樣的脈絡了,這都是我們必須從中要了解的!

所以,本章分三個部分討論:第一,孔夫子師徒二人討論「貧」與「富」的問題;第二,子貢引用《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問題;第三,為什麼孔夫子要講「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現在,來看孔夫子與子貢討論「貧」與「富」的這段對話。子貢提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而孔夫子回答:「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首先,先討論「貧」與「富」的問題;簡單來講,「貧」與「富」就在於有錢、沒錢之分。

子貢提出「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而這句話在《論語》裡與孔夫子講「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論語.憲問》)相當接近,但還是有些不同。如果把這兩句話稍微比對一下,大略有兩點不同:其一,子貢講「貧而無諂」,而孔夫子講「貧而無怨,難」;在「貧」的情況下,一則是「無諂」,一則是「無怨」,但「無諂」、「無怨」二者不同;另外,孔夫子講的「無怨」是指「難」,而子貢講「無諂」則沒有交代「難」、「易」的問題。其二,子貢講「富而無驕」,而孔夫子則是講「富而無驕,易」;二者同樣都是「富而無驕」,但在「富而無驕」的情況下,孔夫子另外補充「易」字;這「易」字,在本章講「富而無驕」上,透露著關鍵性的問題。

從上述的比較來看,雖然孔夫子對「貧而『無諂』」沒有交代「難」、「易」的問題,只有講「貧而『無怨』,難」,但是「富而無驕」這句卻有明確交代是比較容易做到的。如果對於「富而無驕」是「易」的情況下,那麼當子貢提出「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的問題時,「貧而『無諂』」則極有可能是比「貧而『無怨』」容易做到的;再者,孔夫子對子貢提出的問題回答:「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這「可」字,也就是達到「許可」的條件範圍內,但絕對不是較高境界;如果從「富而無驕,易」這句來對比的話,可以推斷這個「可」是屬於「易」的範圍,而未達「難」的境界。換而言之,當孔夫子講:「可也。」是認可子貢講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但這都不是最高境界,「貧而『無諂』」也應該是屬於「易」的範圍;所以,孔夫子補充這還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的人。

通過上述的比較差異之後,接著再看子貢講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與孔夫子講「貧而樂,富而好禮」二者有何差別?這中間又有什麼關連性呢?

首先,我們先來看子貢講的「貧而(能)無諂,富而(能)無驕」。「貧」是指沒有錢,但「貧」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富」是指富有,但富有也無須炫富。因為在《中庸》裡講:「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依這裡講的,君子是要按自己的位而行,不必管本位以外的事;無論這個「位」是在富貴、貧賤、夷狄,還是患難,都得盡其「位」而行;無論「位」是什麼,最終目的就是「無入而不自得」,這裡「自得」兩字特別地重要!

所以,「素貧賤,行乎貧賤」,即使在「貧」的環境,也要守住自己「貧」的位;但是,守「貧」並不是要把自己永遠都待在「貧」的位;而是要盡自己之力,在「貧」的位上照樣可以「無入而不自得」,可以發揮自己的力量,創造自己所要得到的東西。

但是,子貢講「貧而無諂」的「貧」,可能並不適用剛才引用「素貧賤,行乎貧賤」的「貧」;因為「素貧賤,行乎貧賤」的「貧」,是在「貧賤」的環境下,仍然可以創造出「自得」;有了「自得」,又何須諂媚呢?那子貢講的「貧」,是「貧」能夠「無諂」,而「無諂」只是不向本位以外的人諂媚。

那麼,什麼叫「諂」?譬如,孔夫子講:「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論語.為政》)「其」是自己,「鬼」是指祖宗;向不是自己的祖宗祭拜,就是諂媚。從這裡可以推出,一般人在「貧」的情況下,極可能不思盡自己的力量,而向以外的人獻媚攀附,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借由他人之力而獲取更大利益,這就是「諂」。

所以,在「貧」的情況下,一個是「無諂」,一個是「自得」,二者情況不同;而子貢提出來的境界只有到「無諂」,只有不借由諂媚他人而取得利己之力,但是沒有積極性的「自得」。

那麼,在「富」的情況下呢?亦如方才引用《中庸》講的「素富貴,行乎富貴」;而子貢講的「富而無驕」的「富」,也不是「素富貴,行乎富貴」的「富」;「富而無驕」的「富」是建立在「無驕」上,「無驕」與「無諂」同樣都是自我約束,都是屬於基本條件,而非開拓性。所以,孔夫子針對子貢提出來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只能說「可」也,卻不能說這是最高境界!

針對子貢提出來的問題,孔夫子講:「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用「未若」兩字,就證明了「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是「易」,所以這還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來的境界高。

對「貧而樂,富而好禮」,我們先講「貧」問題;從子貢的「貧而無諂」,到孔夫子的「貧而樂」,這兩個對「貧」的態度迥然不同。「貧而(能)樂」,並不是樂於貧困的意思,因為孔夫子也講:「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依這講的,「富」與「貴」都是每個人所想要的,但不以「道」得之,就不占有;而「貧」與「賤」是一般人所討厭的,但不以「道」去之,則不去也。這說明了儒家是要脫「貧」的,但脫「貧」的標準必須建立在「道」上;另外,孔夫子也講:「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衞靈公》)所以,這個「貧而樂」,也可說成「貧而樂道」。

但是,「貧而樂道」並不是樂於「貧」之道,而是要脫「貧」,因為孔夫子講:「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依此,在有「道」的環境下,如果還是「貧且賤」,這就是可恥的事,因為沒有「自得」、沒有脫「貧」;而在「無道」的環境,如果是「富且貴」,這也是可恥,因為這是利用「無道」發災難財。從這,可以看到在「貧」的環境下,子貢講的「無諂」只是基本條件,最重要的問題是在於怎麼脫「貧」;因為諂不諂媚只是依附在別人身上,這並不能解決脫「貧」的根本問題。

接著來討論「富」的問題,從子貢講「富而無驕」,到孔夫子講「富而好禮」;這二者面對「富」的態度也不同,一則「無驕」,一則「好禮」。從「富而無驕」來講,孔夫子認為這容易做到;但是「富而(能) 好禮」,恐怕就不容易辦到!為什麼「富而好禮」不容易辦到?如果就之前討論「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來看,「禮」的用以「和」為最重要,而「和」就是「樂(音悅)」;這裡就討論到「禮」、「樂」的問題,而「禮」、「樂」更核心的價值就是「仁」(《論語.八佾》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所以,「富而好禮」不容易辦到的原因,恐怕就是在於不容易守住以「仁」為核心價值的「禮」;因為一般人在「富」的情況下,極可能因為欲望問題而容易走向「為富不仁」。

另外,「禮」的目的就是為了「立」,方才引用孔夫子講:「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再有「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以「仁」為核心價值的「禮」,最終是要能立於世;這很明顯地,在「富」的情況下,胸襟是要走向世界,而非只有「無驕」而已。

從上述分析子貢與孔夫子對「貧」、「富」的態度,可以看到子貢是較為拘謹,但孔夫子則是較為積極向外拓展!像孔夫子對「貧」,是要貧能樂道,而貧不是只有安貧,而也可以追求富有,進而脫貧;對「富」來講,不是要受限於驕不驕的問題,是要以「禮」立足於世界。

當子貢聽完孔夫子的回覆,原來「貧」、「富」可以有更高境界,於是引用《詩經》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在《論語》裡,《詩經》的重要性在這裡首次被提出來。

為什麼子貢聽完孔夫子講的「貧」、「富」而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切」、「磋」、「琢」、「磨」原出於《詩經.衛風.淇奧》,而在《大學》也引這話講:「《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脩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從《大學》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解釋來看,講:「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脩也。」  毓老師對這段解釋講:

「『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切』、『磋』是講理論階段,『道學也』,講學理,我可以跟你們講學理,就講學的工夫,不先研究這個『學』,能講嗎?『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告訴你,你得切多少,磋多少,這是『講理論』與『怎麼做』。『如琢如磨者』,是上光的工夫,這是『自脩也』。唸容易,講容易,『自脩』不容易!你不修,就沒法成為君子!」(請參考《毓老師講學庸》1999.05.01)

「切」、「磋」、「琢」、「磨」,這是製作器物的工夫,而「切」是第一步工夫。譬如要製作什麼器物?要多大多小?第一刀就是「切」的工夫。如果第一刀切錯了,後面再怎麼「磋」、「琢」、「磨」都沒有用了。所以,《大學》講「如切如磋者,道學也」,「道學」兩字依  毓老師講的,除了「講學理」之外,另外還有「怎麼做」的意思。為什麼「道學」還有「怎麼做」的意思?因為「切」、「磋」都是身體力踐,要切下任何一刀,都是要動手做的,所以這是指實際運用,而不光是講學而已!

那麼,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回頭來看「切」、「磋」、「琢」、「磨」與「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及「貧而樂,富而好禮」有什麼關係呢?「切」、「磋」、「琢」、「磨」是一個譬喻,但是在這裡用意深遠,其意思大略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精益求精。這就是朱熹註解:「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復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復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就是從子貢「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再精進為孔夫子的「貧而樂,富而好禮」。

第二種,是抉擇。因為第一刀要「切」,要切多大多小,要切成什麼物品,在下「切」的工夫時,就已經決定格局大小了。所以,在「貧」的情況下,是要切成「無諂」,還是切成能「樂」?在「富」的情況下,是要切成「無驕」,還是切成「好禮」?下這個「切」的工夫這一切都是操之在己的,而且也已經決定了未來的格局。從抉擇的角度來看,這裡的引申義就很多了,我們要走向自我設限,還是走向開拓的未來,也都是自己決定的。那麼在「切」之後,接著就是「磋」、「琢」、「磨」的工夫,就是從「道學」到「自脩」的過程,把自己磨練到至善之境。

子貢舉出《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明了「貧」、「富」之後,孔夫子看到子貢抓住重點了,就講:「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賜」是子貢的名字。孔夫子認為可以與子貢言《詩》了。

為什麼可以與子貢言《詩》?這裡,我們接著就要討論《詩》的本質倒底是什麼。在這裡要討論兩個重點:第一,是「言《詩》」;第二,是「告諸往而知來者」。

什麼是「言《詩》」?在《論語.述而》講:「子所雅言,詩、書、執(藝)、禮,皆雅言也。」依此,《詩》在「雅言」之中占了四項中的一項,可見《詩》的重要性!那麼,《詩》的重性在那裡呢?就在「雅言」上,《詩》有個重要的功能就是「言」。譬如,有次陳亢問於孔夫子的兒子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論語.季氏》)在這段對話裡,孔夫子講了「不學《詩》,無以言!」這透露了《詩》與「言」有著密切關係,學《詩》就是為了用「言」。所以,要從「學《詩》」,進而能用這個「言」,要掌握這個「言」,這都是非常重要的能力。在《論語》最後一章就講:「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換而言之,能「知言」就能「知人」,能「知人」就能任事。所以,透過上面的了解,《詩》最大的作用就在「言」字上!

《詩》在《論語》裡,絕不是純文學賞析而已,而是要能處理事情;譬如孔夫子講:「誦《詩》三百,授之以政(內政),不達;使於四方(外交),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依此,誦《詩》的目的是要能夠處理內政、外交;如果不能處理內政、外交,讀再多《詩經》也沒有用!

所以,當我們先清楚了「言《詩》」的作用。接著就要看《詩經》怎麼「告諸往而知來者」?方才已提過「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再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從這可以看到《詩經》有個作用,就在於「興」字;而「興」字,正與「告諸往而知來者」有密切關係。什麼是「告諸往而(能)知來者」?從「告諸往」,到能「知來」這中間,「興」扮演關鍵角色;也就是從「往」裡面,可以借由「興」的動力,啓發「知來」的訊息,而這就是《詩經》很重要的一個功能。所以,為什麼讀《詩經》要能夠「授之以政」(內政)、「使於四方」(外交)?就是借由《詩經》能得到啓發,不僅能「言」而已,還要能做事。

如果從「告諸往而知來者」再回過頭來看,子貢與孔夫子對「貧」與「富」,從子貢講:「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到孔夫子講:「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如果我們把這兩者做個比較,「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只是一個基本門檻的條件,而「貧而樂,富而好禮」是個比較積極的做法;那麼子貢引用《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比喻,就是要慎始敬終;慎始,就是在下抉擇時,要特別謹慎;所以,自己想要自己成就什麼,一開始就要審慎,看看自己在「貧」的時候,是要「無諂」,還是「樂」?在「富」的時候,是要「無驕」,還是「好禮」?這都全憑自己決定。所以,「告諸往而知來者」,就看自己所抉擇的「往」是要「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還是要「貧而樂,富而好禮」,都是自己決定;在決定之後,就是知「來」,後果是什麼、格局是什麼,在抉擇時都已經決定了。

讀完這章,可以發現中國傳統文化其實很不簡單;但是經過了清末以來的外辱,逐漸喪失文化自信心,也逐漸地失去自我方向,浪費了很多時間,這都是很可惜的。但是,現在早非那時代的悲劇了,我們要怎麼樣把傳統文化內在的動力再激發出來,這都是現在必需注意的!就像這章講的「告諸往而知來者」,我們要怎麼重建傳統文化,這都是在抉擇之中;如果抉擇對了,就能開啓內在動力,再提出新意來;如果抉擇出問題了,就只能走冤枉路了。

在孔夫子那時代,他的傳統就是六經;這章就提出《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要怎麼慎始?要怎麼敬終?都在這段裡面都談清楚了;而我們要怎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要怎麼「告諸往而知來者」?這都是我們自己要想清楚的事了,能想清楚才能抉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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