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是川端康成晚年所创作的一部比较重要的作品,通过讲述了耄耋老人江口在“睡美人之家”先后与六个姑娘共眠的故事,从中探索了情欲的孤独,母性的回归,生死的归宿,佛魔之辩等问题。
就故事而言,剧情荒诞而单薄,历来评论家和作家们对本书褒贬不一,不乏有“其中充满着腐朽的情欲和衰老的死寂,以及违背人伦的背德行为”。
但细细读来,川端康成在本书中并没有涉及任何情色的元素,而是小心把握着尺度,讲述着一个充满哲学趣味的故事。
情欲与母性回归:
情欲的孤独与俄狄浦斯情结
第一个主题便是探索情欲。情欲是人类的欲望之一,也是人类延续的催化剂,但情欲纷纷也困扰着每个人。
在情欲中或是圆满而喜悦,或是分离而痛苦,都是一个必经的过程。而人在迷失和痛苦时,便渴望一个极具包容性的个体无私地容纳自己的情欲,而这个无私的个体便是母亲。
弗洛伊德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恋母情结,不仅在精神分析中常常用到,在一些好的文学作品当中也是经常运用。
在《睡美人》中,江口老人先后多次回忆与感受到婴儿的乳臭味道,已经将不同姑娘的乳房与母亲的乳房做对比。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十七岁时目睹了母亲的死亡,江口抚摸着母亲的乳房,实际上在回忆自己婴儿时的感受。
从精神分析上来说,这都是对母亲依恋的表现,更多的时候,江口的恋母情结都是处于缺失的状态。
所以他在睡美人的身旁休息时,在温暖的肉体和鲜活的生命气息中找寻最初的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明知福良老人猝死,江口仍然要去睡美人之家的原因。
《伊豆的舞女》一文被誉为描写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初恋,而人的情欲最初的释放便是初恋,这是人生第一次的情欲饱和,虽然是一篇小说,但未必不是川端康成真实的经历。
由此可见,作家写作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其中的主角无一不是作家自己潜意识的投射,不同的女性,也是“我”在不同世界的情感释放点。
现实世界的思绪投射到故事中,也不可避免了喜悦与悲伤的交融,最低级的情欲释放是肉体的交融,而最高级的情欲释放是精神的抚慰。因此小说不仅仅是一个充满哲理性的故事,更是一个宣泄孤独情欲的通道。
晚年的川端康成在经历了虚无和无常的萦绕后回顾一生,对母性的幻想还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宣泄的情欲孤独也在这一刻悄然迸发。
生死的归宿:
生命的回溯与死亡的临界
生与死是小说中第二个重要的主题,虽然谈的不多,但却贯穿了整篇小说,“睡美人之家”那些昏睡的姑娘与垂暮的老人,正是青春活力与死暮余烬的碰撞。
老人介于生和死之间,睡美人是活着的“死人”,而老人是“死去”的活人,这个矛盾是极其强烈的。
那将要死去的老人与新生的婴儿之间是一个生命的轮回,生命本身的流动是平衡的,睡着的姑娘对一切毫无防备,她们却拥有着老人们未曾拥有的生命的活力和美丽。
第二次到“睡美人之家”,江口老人发现那个“成熟”的“妖妇”却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的处女,但与其说是对老人们放心,不若说是对老人垂老身躯的一种嘲讽。
面对神圣的处女,老人们唤起了青春时代的记忆,那鲜活,年轻,标致的身体便是生命本身。
而越靠近姑娘们,老人的衰老都能够得到缓解,同时老人内心激起了焦躁,欲证明自己身为男人的余力,在与纯洁的处女对比之下愈发的丑陋。
老人们的抗争只是加重了内心的悲哀而已,越想抗争,证明自己身为男人,甚至粗暴的对待睡美人年轻的躯体,就越证明自己对姑娘们青春活力的嫉妒。
即使那死去的睡美人,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青春的一刻,永恒的存在,比起老人那衰老、丑陋的躯体美丽无数倍。
江口最终明白了这一点,“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扩展着”。
在第五次到“睡美人之家”时,江口老人和黑皮肤姑娘共寝时,书中写道:江口老人仿佛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的战栗流遍全身。黑皮肤姑娘不断地将江口老人向床外挤,显示出了生命的活力。
在随后江口老人所做的梦中,他梦到了新婚旅行时回到家中,看到满园的红色西番莲。
“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了下来”,本身红色西番莲便可印证鲜活的生命,但如同实质化的“红色的东西”滴落,便是一种生命力过剩的物极必衰了。
于是黑皮肤姑娘的这种生命力与江口老人的衰老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打破了生死之间的平衡,所以我们才会在小说中看到,黑皮肤姑娘诡异的死去,给人以生命无常的虚幻和悲哀之感。
此时想起书中提到的白色蝴蝶是出现在大鸟啄食婴儿之后的,意味着不详,在《雪国》中,叶子葬身火海,雪精灵一般的女子被红色的火海所吞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日本民族对红色的直观感受便是太阳,象征着死亡和纯洁的白色也因为神秘和肃杀同时受到了日本人的崇拜。
在红色与白色的对比之中,红色越发娇艳,本身具有的生命力的诱惑被放大,所以红色和白色便是一个交替的生死轮回的象征。
在红白如同阴阳八卦的交替轮回之中,“与睡着的姑娘在一起,死一般的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所以江口老人认为即使是猝死,也是一种极乐的死去。
在姑娘的身旁死去,似乎在死后,他们的生命也得以延续下去,而不复丑陋,实现了所谓的“生死一如”,在色彩和物象的交替之中便可以印证。
最后福良老人死后被送去温泉旅馆时,我想起了《伊豆的舞女》,故事也是发生在温泉旅馆,这难道不是川端康成本人内心的想法吗?
福良老人的死去是生命的终点,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死亡是一种回归,一种美感。
追求樱花精神的日本人主张在生命最绚烂的一刻凋亡,他们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崇拜,“为死而生,向死而生”的死亡艺术充满着别致的美感。
川端康成虽然并没有在青春时死去,而是“苟延残喘”地活到了老年,但对于死亡的美感追求并没有放弃。
而最终自杀的川端康成经历了人生的变幻无常,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痛苦,而是回到生命起点的途径。
佛魔之辩:
人的善恶两极对立转化
佛魔之辩的主题虽然在文中提及不多,但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主题,经历生命无常的川端康成在受到佛教虚无主义的影响,一生都在追去虚无之美。
但严格说来,他并不是一个纯正的佛教徒,在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发言《美丽的日本和我》中,他说道:“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
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其命运的必然。
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川端康成的“佛魔观”,是充满疑问的凡人的思考,所谓的“入魔”,我的理解是,在面对苦难的命运无常、丑陋的欲望和罪恶以及人生的悲哀时,正视这些并加以降服。
但“入魔界”困难就在于此,就像道理每个人都懂,但付诸实践时,便因人的意志,资质的不一,而造成的结果也不一样。
痛苦可以忍耐,但人的上限是可衡量的,面对人生的丑恶,很难有人可以不再这种孤独的抗争中感到恐惧和烦闷,不产生无助和逃离的念头,可以心如止水地面对,从魔入佛。
在《舞姬》中,借由矢木之口说道:“善人成佛,况恶人乎?”便印证了这一点。
在《睡美人》中,江口老人第四次到了“睡美人之家”时,他感慨道:“引诱男人进入‘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啊。”
在第五次到睡美人之家时,对死去的福良老人的无奈的感叹:“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妓女是菩萨的化身”,江口老人在无意中提到,由此看来,老人们借年轻的睡美人获得慰藉和解脱,希望在这些“菩萨”的身上得到解脱,善恶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因此人可以由魔入佛,也可以由佛入魔。
不论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善恶的了悟贯穿了人生。
人的本性应该是接近于无的,善与恶都是后天浸染的结果,但人面对的“魔”与“恶”却是人间常态,于是便在与“魔”与“恶”的孤独抗争之中,放下生死的执念超脱,到达彼岸。
其实睡美人也可以看做封闭了六识,无知无思,六根清净,近乎于佛的状态,以慈悲之心容纳入魔的老人们洗脱魔性。
“如同与秘密佛像共眠”,所以在与睡美人共眠之中,老人们看到了虚幻而真实的彼岸,佛光的引导,将衰老的生命进行拯救,以达到精神的慰藉。
晚年的川端康成因为忍受着身体的苦楚和个人精神的创伤,所以《睡美人》的诞生便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在最后的生命中反思生死的交替,借江口老人来回忆自己的一生,也未必不是我们在衰老之际,回顾往昔的祭奠。
当我们的生命走向衰老之际,再次接触到年轻的生命,是否对生命本身产生疑问和追溯,肉体的衰老引发了灵魂的枯竭。
人性的丑陋从萌芽变成根叶,人就像一棵树,越向往高出的阳光,根却越往泥土深处扎根,向黑暗深处,在光与暗的交替中,寻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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