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聂隐娘,我是一名杀手。
其实我并不喜欢杀人,每次看到别人的头被我割下,颈子里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射出一丈多高,再洒落地到处都是,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想吐。
杀人从来都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师父木石神尼的指令绝无更改的余地,我除了遵命行事之外别无选择。
其实我的本名叫做聂清,师父平时叫我清清儿,我杀人的时候来无影去无踪,人们最多只能在死人身边闻到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气,那是我故意留下的标志。人们从这股香味推测出杀人者是一名女子,因此才给我起了隐娘这个名字。
他们只是猜对了我的性别,却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我姓甚名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更不知道我是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
五岁之前我都住在将军府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直到那年师父在将军府的后花园里看到了正在玩秋千的我,第二天丫鬟进来服侍我洗漱才发现我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问过师父,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师父说我在荡得那么高的秋千上竟然一点都不害怕,还笑得格格格的,这让她认定我是继承她衣钵的最好人选。
我的胆子的确很大,秋千荡多高我都不怕,我喜欢那种御风飞行的感觉。可是如果时间能回到从前,我宁可自己是个胆小鬼。
师父把我带到了一座山上,那座山根本没有路,师父抱着我一纵一纵地往山顶上飞,她飞得比秋千还要高,还要快,还要稳。
我一直在哭,但是到了山顶之后我不哭了,因为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蔷薇花,开得那么绚烂那么美丽,整座山峰都沉浸在一股淡淡的甜香之中。
这里可比将军府那逼仄的后花园好玩多了。
山上还有两个男孩子,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估计也是师父偷回来的。两个男孩子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很快就看出了他们俩之间的差异,从来没有认错过。
叫精精儿的那个眼睛贼亮,眼珠总是叽里咕噜地乱转,虽然他对我笑得很灿烂,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另一个男孩叫空空儿,有些沉默寡言,看到我也不跟我打招呼,只是一味地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剑做着同样的劈刺动作。
相比较起来,我更加喜欢空空儿,虽然他总是对我冷冰冰的,但比起精精儿的那双贼眼,他更能让我觉得安心一些。
【2】
师父有两大绝技,“绝尘步”是轻功,练到高深处登山下川如履平地,一日之间来回千里,即便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也能来去如风,并且让旁人丝毫察觉不到。
另一门是剑法,名字挺奇怪,叫做“归去来兮”。一开始我们所练的东西跟普通的剑法没什么区别,都是劈刺砍削这些动作。练到后来,所用的剑越来越短,出手却越来越快,快到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剑光便已身首异处。
我就这么在蔷薇峰上住了下来,和两位师兄一起跟师父苦练武功。每天早中晚各两个时辰,师父教我们如何打坐,如何吐纳,如何搬运周天,其它的时间就是让我们爬山。
几百丈的蔷薇峰我们每天都要爬无数次。一开始很艰难,我们三个的双手双脚都被锋利的山石割得鲜血淋漓。只要师父不在,精精儿都要抱怨几句,他甚至还敢咒骂师父。空空儿从来不吭声,但手脚绝不会停下来。我心里有气,又不屑于精精儿那种做派,只是默默地跟在空空儿身后,默默地跟着他一起爬上爬下。
我们爬山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只需要一只脚在石头上轻轻一撑,身子就能拔起一丈多高,然后是两丈,三丈。。。蔷薇峰上有很多猴子,师父让我们每人每天要抓够五十只猴子,但每天晚上又把它们放掉,好让我们第二天有猴子可以继续抓。
那些猴子都很聪明,被我们抓过几次之后,一见到我们就跑得飞快,可是我们的轻功进步得更快。我们每天抓住的猴子越来越多,精精儿最多的时候抓到过两百只,空空儿能抓到两百八十只,我的轻功最好,每天抓到的猴子都超过三百只。
那段时间,蔷薇峰的猴子早上的时候漫山遍野,到了晚上却所剩无几,几乎都被我们抓光了。
这些都得益于师父教我们的那些练气提气的法门,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盈,一口气吊在丹田之中,我可以凌空飞行好久好久。两位师兄都很服气,叫我“蔷薇仙子”,师父也很高兴,因为这证明她的眼光不错,我的确是学这门“绝尘步”的最佳人选。
但是在剑法上却是空空儿的造诣最深,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把“归去来兮”练到了第九重,那柄一尺长的问世剑被他使得出神入化,我两尺长的无悔剑总是在三十招之内就会被他挑落在地,谁让我的剑法只练到了第七重呢?
不知道是因为师父知道精精儿骂她因此不好好教他,还是精精儿自己爱偷懒,他的剑法才练到第五重,只能用那把三尺长的回心剑。我挺为精精儿着急的,没想到他自己反倒无所谓,每天跟着我们练气练剑练轻功,落后了也不脸红,打败了也不羞愧。我真担心哪天师父会把他赶下山去,虽然我知道凭他的本事到了山下依然算得上是绝顶高手。
【3】
不管是“绝尘步”还是“归去来兮”,都不是拿来闹着玩的,它们是师父训练我们用来杀人的工具。
空空儿二十岁生日那天,师父带着他下山了一趟,回来后空空儿告诉我和精精儿,他杀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军官,武功很好,而且住在军营中间,周围有大军护卫,可是空空儿还是很轻易地割下了那个军官的脑袋,而且只用了一招。
那时他的剑法已经练到了第十重,即便我的剑法也已经练到了第九重,他打败我也只用一招就够了。“归去来兮”剑法似乎每高一层威力就增大一倍,我就算拼命苦练,跟空空儿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当然我和精精儿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他练到第七重之后就再也进步不了,师父说这是天资所限,没办法的事。
据说空空儿只比精精儿早出生半个时辰,因此在空空儿杀人的第二天,师父就带着精精儿下山去杀人,他的武功虽然不如我和空空儿,对付山下的那些人还是绰绰有余。
精精儿回来之后兴致很好,跟我和空空儿描述他杀人的经过时眉飞色舞的,似乎是干了一件极为振奋人心的事情。他这个人冷血又嗜血,天生是当杀手的料。
我的二十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我很害怕,担心师父也要让我去杀人。即便我的武功已经很好,但我最多只是用飞剑杀过一只飞翔的鹰隼,就那我还难过了半天。师父真要让我杀人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
【4】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师父带我下山,来到一片很大的院落门前,她告诉我这家的主人是个恶霸,向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让我把他杀了。
我还在犹豫,院门突然向外敞开,从里面跌出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农夫,从院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滚到台阶下面,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地起不来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妇人拉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哭着跑了出来,扑在那农夫的身上。
接着从门里面走出来一个白白胖胖身着绫罗绸缎的男子,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脸凶相。他走过来把那个女孩子往回拉,女孩子哭着不松开拉着妈妈的手,男子一脚把妇人踢得躺下。妇人嘴里吐着血,但拉着女儿的手仍然不愿意松开,在男子踢完第三脚之后,妇人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农夫的身上,那男子拖着女孩子就往回走。
师父在我身边冷冷地说:“就是他。”
我拔出无悔剑,展开“绝尘步”,从男子身边一掠而过,然后急速回转身,抓起那男子的头发,把他早就齐颈而断的头拿在手里,又回到了师父身边。
这时那男子颈中的鲜血才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洒得周身五尺之内殷红一片,那一家三口的身上全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除了师父,所有的人只看到那男子的头突然向一边飞出,然后一闪而没,根本没看到我的身影。走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门里门外跑过来好多人,围着那具无头的尸体和那一家三口在争辩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善后的。
我和师父来到一处无人的山脚,师父让我把那个头放在地上,她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滴黄黄的东西,滴在死人的额头上。死人额头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很快就穿过了颅骨,不住往下塌陷。那个洞越陷越大,不一会眼睛鼻子全都陷了进去,最后连头发牙齿也都变成了一滩黄水,慢慢地渗进了泥土之中。
好好的一个人头,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
但是在我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反倒觉得一阵快慰。原来杀人竟然是一件如此快意的事情,怪不得精精儿对杀人如此着迷。可是为什么空空儿就不兴奋呢,难道他觉得杀人没意思?
【5】
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师父就派我们下山去杀一个人,被杀的人身份各异,有地主,有商人,有大官,甚至还有农民,但最多的还是军官。
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跟这些人有仇,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好是坏,是忠是奸,我只知道按照师父的指令去做就好。
空空儿和精精儿跟我差不多,而且我们从不失手,也从未让别人看到我们真实的样子,这是师父的要求,我们必须照做,即便我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每次杀人之后我都会在死人的身上洒一滴蔷薇香,那是我平时用来装扮自己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每次在给死人洒香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那滴黄黄的化尸水。也许我是想用蔷薇香去中和一下化尸水的气味吧,虽然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师父又派我去杀一个人,我按照师父的指示来到这户人家,坐在堂前的那个男人慈眉善目的,手上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应该是他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吧。男人把孩子抛到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又把他接住,他应该练过武功,孩子被扔得那么高,落下来时却一点不受震动,反倒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藏在门口的大树上等待父子俩的游戏结束,我想等孩子被抱走之后再杀那个父亲。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也喜欢跟我玩这个游戏。那时候我已经四岁了,还能记起父亲把我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我也像这个婴儿那样笑个不停,因为我喜欢那种腾空而起的感觉,就像我喜欢荡秋千一样。
就算那只是一名才几个月大的婴儿,我也不想让他看到父亲颈中突然喷薄而出的鲜血。
最后我还是杀了那个父亲,因为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但是我再也没有了原先那种杀人之后的快感。我变得很忧郁,我不想再杀人了。
【6】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告诉师父我想回家,回到我的父亲聂锋身边。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去了,我突然很想念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死的很早,父亲是我唯一能够思念的亲人。
师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但她并没有拒绝我,竟然同意了。没有任何条件,就那么让我走了,甚至还让我带走了那把无悔剑。
我有些惴惴不安,但满心的欢喜把那份不安挤到了内心一个偏僻到我几乎察觉不到的角落,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兴奋之中。
空空儿和精精儿都舍不得我走,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读出了羡慕。但他们走不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比我来得更早,以前的记忆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回到了大名府,见到了父亲,我对他说已经学好了师父的全部本领,是师父让我下山来和他团聚的,我当然不会告诉父亲我是个杀手。
父亲见了我很高兴,但是在看到我给他演练的轻功和剑法之后,父亲的眼睛里出现了深深的恐惧,难道他从演练中都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杀气?
自从我回家之后,我们父女俩的关系一直不近不远,不浓不淡。我很想多亲近一下父亲,但他似乎总是在回避我,甚至是在怕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很苦恼。
【7】
那天我在镇上闲逛,这个时候我当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谁都不知道我是聂锋的女儿,更不知道我是个杀手。我很怕别人闻到我身上的蔷薇香气,并因此跟那个叫隐娘的女杀手联系起来。但人们似乎都很愚钝,没有任何人对我报以怀疑或者厌恶的眼光,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名天真美丽的普通女子而已。
我想买一面镜子,因为平时在山上梳头时我只能看山泉里面的倒影,山泉虽然很清澈,却并不平静,我总是看不清楚自己的样子。在那个镜子铺里,我看到了那个磨镜子的少年,他的眼睛是那么澄净,比闪闪发光的镜子还要明亮,他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不像精精儿那么阴狠,也不像空空儿那么阴郁,他就像太阳,散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把我内心最深处的那片阴影都照得亮堂起来。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石镜清,父亲教会了他磨镜淬镜的手艺之后便和他母亲一起与世长辞。他十岁就成了孤儿,但他硬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以磨镜为生养活了自己,后来还开起了这家专门卖镜子的店铺。在他的店铺里人们可以随便拿走一面镜子,一时没钱也可以,后面有钱了送过来就行。即便有些人拿走了镜子再也没回来过,他依然整天乐呵呵的。
他说能够让别人快乐就是他最快乐的事。
我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里跟我一样都有个“清”的少年,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我。我叫他“小石头”,我觉得这个名字比我的“清清儿”好听多了,我总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里带了一股尸臭的味道。
我告诉父亲我要跟小石头成亲,父亲竟然满口答应,并且专门买了一院房子让我和小石头居住,跟他的将军府离得远远的。我有些不高兴,但小石头挺高兴的,每天早上都拉着我去给父亲问安,然后我们夫妻俩一起去镜子铺照看生意,晚上关了铺子再去父亲那里问安一次,最后再回我们自己的小家。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平淡,但是我喜欢。
【8】
可惜好景不长,小石头突然开始咳血,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血丝,后来越来越严重,大口大口地吐血,不管我给他吃什么药,怎么用内功帮他梳理经脉都没用。眼看着小石头一天天消瘦下去,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烦躁。
这天早上,我发现门缝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准确的说只有三个字:“柳凤梧。”
我知道柳凤梧,他和我父亲都是当年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麾下的大将,后来李师道死了,他一路高升,做到了许州节度使,而我父亲则在魏博节度使李愬手下继续做他的大将。
难道这个柳凤梧会治小石头的病?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爹,让他带我一起去找柳凤梧帮小石头治病。我爹却坚决不愿意去,我问他为什么,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小石头命在旦夕,就算我爹阻止我,我还是决定带着小石头去找柳凤梧。哪怕他再厉害再危险,能比小石头的死更让我害怕吗?如果小石头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下去。
大名府到许昌府千里迢迢,但我不怕,只要能救小石头,就算再远我也要去。爹爹拦不住我,就算师父来了也不能拦住我。
我们辛辛苦苦走了二十多天,终于来到了许昌城外。当时天气炎热,我和小石头一路走得口干舌燥,恰逢前面有几株大槐树,亭亭如盖,在太阳底下遮了好大的一片阴凉出来。
大树下正好有个卖茶的摊子,我和小石头各要了一碗凉茶,小石头端起碗刚要喝,突然上面掉下一坨鸟粪,正正掉在小石头的茶碗里。我抬头一看,有几只喜鹊站在枝头嘎嘎叫着,看来就是它们玷污了小石头的茶水。
我跟着师父杀了几年人,即便遇到小石头之后决心去恶为善,心中的戾气仍然不少。本来我就为小石头的病心烦,这时候更加怒火中烧,忍不住捡起一颗石头,扬手把一只喜鹊打死了。我的飞剑百发百中,打死一只小鸟又有何难?我看都不看就知道石子正好穿过了喜鹊的左右眼睛,它的脑袋已经被我射穿了一个洞。
我担心剩下的几只喜鹊还会聒噪,想把那几只也打死。小石头虽然浑身没劲,但还是奋力拦住我,说:“你为救我之命而来,为了区区一碗茶,何苦又要杀伤几条性命?若是这样,我的病还不如不治。”我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惭愧,又担心他的病治不好,禁不住悲从中来,抱着他大哭起来。
【9】
旁边有个中年人一直在看着我们,这时突然问我:“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心情烦乱,不想回答,小石头很平静地对那人道:“在下身体不适,来许昌寻访能够治我怪病的人。”那人道:“你们知道谁能治你的病吗?”我这时抬起头答道:“只有柳凤梧能治得了我家官人的怪病。”那人问道:“你从何而知?”
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柳凤梧到底能不能治得了小石头的病,甚至那张纸条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我都不能肯定。
那人却没再问下去,说:“我就是柳凤梧,我能治你丈夫的病。”
这话不啻于久旱甘霖,我和小石头都大喜若狂,连忙离坐向柳凤梧磕头,如果他真能治得了小石头的病,我就是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都乐意。
但我心里还有些疑惑,就问他:“你怎么会这么巧遇到我们?你不是大官吗?跑到城外干什么?”柳凤梧笑道:“昨晚我起了一课文王先天神卦,算到今日此地必然有人来访,因此早已在此恭候多时。”我还是不放心,又问他:“你又不认识我们,为何要这么做?”柳凤梧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他能只好小石头,就算有什么心机我都不怕。柳凤梧却道:“我救你们可以,但你们要告诉我是谁让你们来找我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把纸条的事和盘托出。
柳凤梧沉思了一阵,似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我们带到家里,为小石头易筋洗髓,又让他早晚服食他自己特制的丸药,半个月后,小石头的病霍然痊愈,又变成了原先那个一脸阳光的翩翩少年。
柳凤梧的这份大恩大德,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
【10】
这天一大早,柳凤梧让人将我夫妻叫去,对我们说:“本来还想留二位多住些天,但我昨晚起了一卦,算到今日会有极为凶恶的仇人上门寻仇,此地甚为凶险,二位不宜久留,还是今天就启程回大名府去吧。”
我早就对柳凤梧的算卦本事佩服不已,并不疑心他会骗我,但心里仍觉得奇怪,问他到底跟什么人结了什么仇,他却坚决不说。我无法可施,只好对小石头使了个眼色,一起辞别了柳凤梧。我们在城里另外找了个客栈住下。我让小石头在客栈等我,自己则潜回节度使府,藏身在屋梁上,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会让堂堂的节度使如此害怕。
柳凤梧一整天都坐在客厅里,有时候起来走动几步,有时候又唉声叹气,似乎心里极为不安。
突然间,我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气,并且越来越近。这股杀气极为熟悉,没错,一定是他,精精儿。
柳凤梧还茫然不觉,我却看到了一道白光正闪电般向他逼近,白光后面是精精儿那双冷冽又兴奋的眼睛。我不及多想,手中的无悔剑凌空飞出,正斩在精精儿的回心剑上。
精精儿的归去来兮剑法只练到第七层,必须手持利剑才能杀人,而我的剑法已经练到了第九层,能以气御剑,隔空杀人于百步之外。
两剑交击之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精精儿在离柳凤梧不到一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手中的回心剑不断颤动,看得出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应该还是他第一次出手无功。
精精儿厉声叫道:“清清儿,给我滚出来!”
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见面,但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跳下房梁来到精精儿面前,对他说:“师哥,你不能杀柳将军。”
精精儿冷冷地道:“为什么杀不得?”
我道:“我丈夫的性命是柳将军所救,他是我的恩人。”
精精儿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是你的恩人,又不是我的恩人。”
我知道对精精儿这种人说再多也没用,当下不再解释,问道:“是师父让你来杀柳将军的?”
精精儿点头道:“如果不是师父有命,我杀他作什么?”
我忍不住道:“难道你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你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精精儿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又变得混沌一片:“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倒是你,竟然敢阻挠师父的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心中好生为难,师父养我十几年,就算她别有目的,但毕竟是她把我们几个带大的,我如何敢违抗她老人家的意愿?再说以我的武功,又怎能是师父的对手。
可是难道就任由柳将军被精精儿杀死?他是小石头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果我现在明哲保身,要是被小石头知道了,他还会爱我吗?他还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
【11】
我昂起头决然道:“师兄,我决不能任由你行凶。你回去告诉师父,就说清清儿不孝,既不能再为她杀人,也不愿她再杀别人。”
精精儿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你有这个本事违抗师父吗?”
我道:“至少现在我有本事阻止你。”
精精儿眼神一滞,他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但他也知道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话,难逃师父的严酷惩罚,因此还是举起了回心剑,道:“你我同窗学艺十八年,想不到今天真的要以命相拼。”
不等我回答,他的回心剑已经向我刺来。我展开绝尘步,往旁边飘开三尺,他的剑连我的一片衣袂都没沾着。他咬着牙一口气向我攻出十八招,都被我闪了开去,我实在不想跟他动手,只想让他知难而退。
突然间精精儿手中的回心剑脱手飞出,直向柳凤梧刺去。我大吃一惊,难道他也已经练成了第九重的归去来兮,能够飞剑伤人?
剑光一闪,血光崩现,我的无悔剑斩下了精精儿的右臂。归去来兮剑法练到第九重以上时,全靠内力牵引,要想截住飞出的宝剑,最根本方法的不是阻止宝剑本身,而是切断牵引宝剑的真气。
我的剑法还没到第十重的最高境界,只能通过斩断手臂这种方式来破掉精精儿的内功,如果是空空儿或者师父的话,只要凌空挥剑便能让他功散人亡。
精精儿脸色煞白,断臂上的鲜血潺潺而下,我眼中含泪,想要上前替他包扎,却被他后退几步,拉开了和我之间的距离,恨声道:“不用你假惺惺地示好。”
柳凤梧此时大喝一声:“拿下了。”一群将士刀枪并举,张弓搭箭对准了精精儿,有几个士兵拿着绳子上前,想把精精儿绑起来。我的无悔剑在精精儿身旁划了个圈子,霎时间枪折弦断,我喝到:“谁也不许过来。”
我向柳凤梧躬身下拜:“柳将军,可否容我带此人离开,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对你不利。”柳凤梧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今天多亏了你,我柳凤梧的命是你救的,你带他走吧。”
精精儿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情,突然间他的眼神暴涨,似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了眼睛里,随即就变成了死灰色,没有了任何生气。他的身边突然间多出了一个人,伸手把精精儿已经齐颈而断的头提了起来,断掉的脖子里却连一滴血都没有喷出。
空空儿也来了。
【12】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空空儿的问世剑已经刺入了柳凤梧的左胸,鲜血激射而出,柳凤梧倒在地上,满脸痛苦,却不得立刻就死。
我大叫一声,手中的无悔剑破空而出,疾往空空儿颈部飞去。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杀了柳凤梧。小石头知道恩人死了一定很难过,一想到他原本欢乐清澈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杀了空空儿为柳凤梧报仇。
空空儿甚至没有出剑,他只是用一只手指头轻轻一拨,我的无悔剑突然掉头,径直向我飞来,速度比去势更加劲急。
我连忙施展绝尘步往一边闪避,没想到无悔剑竟然如影随形,在空中一个转折,依然向我袭来。我心惊欲裂,没想到空空儿的剑法竟然已经练到了如此境地。
我拼命扭动身子,在三丈方圆的客厅里上下飞舞,我的长裙和衣带在我身后飘荡着,让我看上去犹如仙子一般。可是我这仙子却没有一点仙人的雍容恬淡,犹如丧家之犬,被身后我自己的利剑迫得狼狈不堪。
我的衣带断了,长裙裂了,一片片在空中随着劲风盘旋,像蝴蝶一样围着我。它们在等我被无悔剑洞穿的那一刻,一起随着我如同枯叶一般跌落尘埃。
一道黑影突然蹿出来插到我和无悔剑中间,两尺长的剑锋从他的左肋刺入右胯刺出,人和剑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却发现倒在地上的竟然是我的父亲。
我魂飞魄散,心神被一阵浓烈的悲伤笼罩着。虽然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算不得太深,但毕竟他是我的父亲,这世上除了小石头之外唯一的亲人。
原来父亲一直跟着我,为了救我,他替我挡住了原本要刺在我身上的剑。
【13】
我扑在父亲的身上大哭起来,我不敢把剑拔出来,否则有可能立刻要了父亲的性命。父亲对我笑了一下,说了声:“快走。”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狂叫一声,拔出父亲身上的无悔剑,人剑合一,往空空儿扑去。只有如此才能不让他隔空控制我的长剑,我要用我的躯体加上我的剑,把他的头割下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凌厉的一剑,我孤注一掷,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空空儿的神情凝重,看来他对我这一剑的威力也不敢小视,举起问世剑迎上了我的无悔剑。
两把剑相交在一起,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的无悔剑竟然把问世剑削成了两截,剑势丝毫未停,我甚至听到了剑锋砍在空空儿的颈骨上发出的“嚓嚓”声。
空空儿的头并没有被我斩断,鲜血却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喷得我脸上身上全是血迹,甚至我的嘴里也进了几滴,咸咸的,还有点腥臭。
我没想到我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杀死了武功比我高得多的空空儿,可是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觉得全身空荡荡的,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柳凤梧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对着父亲的遗体拱手拜了三拜,转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空空儿和他旁边的精精儿,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他颤声问我:“他们两个是双胞胎?”
我无声地点点头,柳凤梧又问我:“你知道他们多大年纪吗?”我的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但还是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二十三岁吧。”
柳凤梧浑身大震,脸上现出无法相信的神色,配上他鲜血淋漓的身躯和惨白的面容,显得无比怪异可怕。
【14】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柳凤梧,你还认得我吗?”
大厅里又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我比父亲还要熟悉,正是我的师父木石神尼。
柳凤梧仔细打量着我师父,好半天才大叫一声:“凤娘,是你!”
师父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润过,我突然发现师父其实很好看,眉如柳叶,嘴若樱桃,眼似秋水,如果她再年轻三十年的话,她一定美得不得了。
现在这张脸上布满了皱纹,似乎每道皱纹里面都隐藏着无穷无尽的仇恨,可是那双眼睛里却透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兴奋,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极为激动的事情。
师父的语音还是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当年你伙同聂锋陷害李师道,弄得他身败名裂,惨死淄青。你二人反倒从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扪心自问,你不惭愧吗?”
柳凤梧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浓:“当初李师道意图谋反,非要拉我和聂锋入伙,我二人不愿背叛朝廷,迫不得已才杀了他。后来你不知去向,我还和聂锋分别四处寻访,终究未能打听到你的半点消息。没想到你。。。”
师父不等他说完,抢到:“没想到我还没死,你二人没能斩草除根,是吗?”
柳凤梧摇头道:“当初李师道与我和聂锋三人情同手足,虽说我迫于大义不得不那样对他,但我们知道你并未参与谋反,因此只想好好照顾你,让你过好下半生,并没有半分想要害你的意思。”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时你已有身孕,那孩子现在应该有快三十岁了吧?他是否成家,可有子嗣?”
师父的脸上现出一股极为悲愤的神色,但一闪即逝,随即又变得平静异常,冷冷地道:“死了。”
柳凤梧大吃一惊,急问道:“怎么死的?”
师父的语音依然平静异常:“我丈夫被你们害死,我只好连夜逃脱,只是在马背上颠簸太久,最后只产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死婴。”
她嘴角上扬,泛出一丝冷笑:“这下你安心了吧,李师道再也没有后人来找你报仇了。”
【15】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我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我没想到师父竟然是当年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妻子,而柳凤梧和我父亲竟然就是杀害李师道的凶手,师父更是因此失去了腹中唯一的孩子。
那么她早已经认识柳凤梧和我父亲了,她为什么不去找我父亲和柳凤梧算账,却偏要把我偷走,还教我武功呢?空空儿和精精儿又是她从哪里偷来的?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盘旋往复,但我心里已经乱成一团,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师父又道:“我的二徒弟不争气,被我的三徒弟打败,又被我的大徒弟杀了。现在我的大徒弟终于帮我报了仇,杀了你和聂锋,我这辈子总算没有任何遗憾。”
她话音一转:“空空儿早已得了我的真传,千步之外飞剑斩人头颅如探囊取物,你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却只在你心口刺了一剑,不让你立刻就死呢?”
不等柳凤梧回答,她自己先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隐藏不住的得意,但是在我听来只觉得残忍异常:“因为我要让你在死前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而你自己也死在亲生儿子的剑下。我要让你加倍偿还我失去亲人的痛苦。”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柳凤梧噗地吐出一口鲜血,颤声道:“难道他们就是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双胞胎儿子?”
师父冷冷地道:“正是。”
她接着又道:“不仅如此,我连聂锋的女儿也一并偷了来,教他们武功,让他们替我杀人。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全都是当初和你们一起背叛师道的同伙。”
“我要杀你们这两个罪魁祸首易如反掌,但我却不愿意你们死得如此痛快。我要让你们的子女成为我手上的刀,让他们杀了你们,再自相残杀,让你们在临死之前心中痛苦不堪,这样才能彻底消解我这几十年来的丧夫丧子之恨。”
【16】
我听得毛骨悚然,原来师父把我们三个偷去是故意为之,她教我们武艺,训练我们杀人都是为了给死去的丈夫和孩子报仇。十八年的朝夕相处,我们待师父如同母亲,可她却只把我们当做她复仇的工具。
最为残忍的是,她要让我们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再让我们师兄妹自相残杀,最后才告诉我们真相,就是为了让我们和父辈一起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柳凤梧已经气息奄奄,他低声道:“即便我背叛李帅是形势所迫,但我这些年来依然内心不安,因此一直多做善事,希望能够化解内心的愧疚。看来我做多少好事救多少人都没用,老天非要让我经受这样的人伦惨变之后再死。老天爷何其残忍啊!”
他的语音痛楚低沉,似乎内心的愤懑和绝望已达极点。
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是。
为什么十八年的相濡以沫都不能消融潜藏在内心的仇恨?为什么一个人的恨能变态到如此地步?
师父又转头面对我,对我说:“清清儿,你以为我能那么轻易就让你下山?你知道小石头为什么会吐血?”
不等我回答,她自己回答了:“我下的药只有柳凤梧能够治好,我给你留字提醒,就是为了让你把所有人都引到这里来,这场好戏才能开演。哈哈!”
她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她精心策划的这场戏终于全部按照她的意愿上演了。
小石头被她害了,我父亲也被她害了,我最亲近的两个人竟然都被她害了!
我内心的愤恨不可抑制,身子重新飘起,手中的无悔剑带着空空儿的斑斑血痕,如狂风暴雨般向师父乱刺。师父双手笼在袖中,身子像是无处着力一般随着我的剑锋飘来飘去,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绝尘步和归去来兮剑法已经被我发挥到了极致,却始终无法刺中她。
我的武功跟师父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师父突然笑了,她伸出右手,手上有一把长仅半尺的匕首,在她掌心里闪着灰白色的光芒。
犀角匕!
这是连空空儿都没能得到的兵器,今天师父终于亮出来了,而且是用来对付我的。
用这把犀角匕结束掉我的生命,她的仇就能报得圆满无缺。
【17】
犀角匕无声无息地向我飞来,速度不是很慢,但也绝不算快。我丝毫动弹不得,似乎不管我如何闪避,最终它落下的方位都正好是我的脖子。这一刻我才知道,为什么这剑法叫做归去来兮,因为你不管去到哪里,这把剑总会来到你的身边,令你无处可逃。
我心灰意冷,闭目待死。
死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在想:“小石头今后只能一个人过了,他还能过得像以前那么快活么?”
“嗤”的一声,犀角匕落在我身前的地上,刀身插进坚硬的地砖,直没至柄,可见其锋利无匹。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师父痛苦中带着惊诧的眼神。她的胸前冒出了一个剑尖,鲜血汩汩地从刺破的胸口流了出来。
师父回头看着手里握着回心剑的空空儿,低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空空儿依然面无表情:“我早就知道柳凤梧是我和精精儿的父亲,也早就猜到了你的心思。”
“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我的问世剑,可以让清清儿轻松杀掉我。其实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我在脖子上戴了阗玉环,外层暗藏猴血,我和你一样,等的也是这一刻的机会。”
师父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痛苦:“你杀精精儿也是为了麻痹我,让我相信你是死心塌地跟着我的?”
空空儿点点头:“他迟早要死,我杀他,清清儿杀他,还是你杀他,结果都一样。”
师父笑了笑,对着空空儿扬起大拇指:“还是你最狠!连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可以舍弃。”
空空儿面无表情:“他们对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终于能够摆脱你。”
回心剑的剑尖突然消失,一股细细的鲜血射了出来,师父倒在地上,眼睛狠狠地盯着空空儿,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空儿从怀中掏出那个羊脂白玉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一滴黄黄的药水,滴在师父的腿上,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空洞,而且越来越大,迅速往两边扩散。
师父忍不住呻吟起来,空空儿却一脸平静:“你曾经化人无数,今天就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融化为水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比看到师父更觉得可怕。本来我还想去救师父,但是看到空空儿那空无一物的眼神,我的身子像是被魇到了,一动都动不了。
一阵风吹过,空空儿不见了踪影,他竟然没有杀我,难道他心里还稍有顾念我们的师兄妹之情?
【18】
我收拾好父亲、柳凤梧还有精精儿的尸身之后回到了客栈,把发生的事情全都讲给小石头听。小石头一动不动地听完,叹了口气:“你师傅和空空儿其实都挺可怜的。”
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石头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心里不快活,就算害得别人再痛苦,自己依然快活不起来。”
“因此想让自己快活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别人变得跟自己一样快活。”
我对着他嫣然一笑:“不管别人怎样,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无论如何快活不起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