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明寺平山堂后门,有红柱红檐的连廊连着谷林堂。堂前大门旁,挑着一幅抱柱的楹联,写着“要使名驹试千里,更邀明月做三人”。
扬州有着千年璀璨的城市历史,自然人文荟萃。而这座蜀冈的大明寺,就留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迹,先贤们在这里走过,于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便都有了故事,说不完道不尽。
这座谷林堂始建北宋元祐七年,建它的也是一位牛人,他就是北宋的大文豪兼书画大家苏轼苏东坡。元祐年间,东坡先生在扬州做过一年多的知府,期间便建了这座谷林堂。
这堂前的楹联,都摘自东坡的诗句,即便这“谷林堂”的堂名也是东坡亲起的,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就叫做《谷林堂》。如今这诗就高悬在堂前西侧的壁板上,其中说“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谷”、“林”二字便从中出。其后又说,“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馀。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
堂前对称的东侧壁板上,高悬着东坡先生在扬州写的另一首诗词,《西江月,平山堂》,对,就是欧阳修筑的那座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东坡先生悼念恩师的情真意切尽在其中了,只这“寄怀劳生外”、“万事转头空”更像是一位老人的感慨。
02
东坡先生在扬州任职时,应已是知天命之年,十三年前他经历了被人诬陷的乌台诗案,几近被宋神宗处死。后来经多方营救,才免了死罪,被贬到黄州,官职从副部级的大干部降到了县处级。不过余秋雨先生在他的那篇《苏东坡的突围》中,却认为这是中华文化之大幸事,他说苏轼在那里完成了一次突围。
苏轼在黄州生活艰难,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亲历亲为,在城外山坡上开荒种地,从此自号“东坡居士”。
有人说,从那个时间起,苏轼死了,从那个时间起,苏东坡活了。
苏东坡,在那个时间里懂得了“人家有味是清欢”,他也从此活成了,林语堂口中的“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而余秋雨在他的文章结尾处,所热切期盼着的《赤壁三唱》,也在那个时间里跃跃欲试、呼之欲出了。
在东坡先生贬官流落的漫长历程中,扬州或许应算是个好地方了,两年后他被贬到宋朝版图大陆的最南端——惠州,五年后他被贬到了海岛上的儋州。
尽管在扬州,东坡先生只呆了一年半,但扬州人却以曾与他相处过而自豪。就如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所说,“苏轼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一个万古不朽的人曾在这里驻停,这座高堂也因之不朽。你如今偶然走进这座不朽的高堂之中,邂逅了那位不朽的人物,你是否也希望能从那位不朽者的身上,去获得心灵的喜悦和思想的快乐呢?
如此,不朽才有了意义。
03
谷林堂一侧,有石涛书画院,我来时,那里并未开放。这里位于大明寺的西苑,是当年为迎接乾隆爷南巡而建的御花园,如今沿路尤可寻到乾隆的御碑亭。当然比御碑更招人眼的,是相隔不远的另一处碑记,上边写着“第五泉”。
古来名士喜欢斗茶评水,茶圣陆羽更开创了打榜的先河,不过在他的权威榜单里,扬州大明寺水仅在十二。扬州人显然觉得这个名次太Low了,其后又冒出个博学的刘伯刍,他将江淮之水分了七等,蜀冈中锋大明寺水位列第五。不管范畴如何,这个名次是令人满意的,值得刻碑立亭,青史留名,如今大明寺的大门前,还堂而皇之地写着,“天下第五泉”。
第五泉下,积水成了小湖,沿青石小径绕湖而行,过美泉亭、船厅到草木茂盛的至深处,有楠木厅。其门前的匾额题写着“闲守清风”,其中布展介绍了那两位在扬州短暂驻停过的文章太守——欧阳修和苏轼的生平事迹。
时间确也不早了,我也无心流连。但出了大厅却见白墙外一侧,远远有一墓一像一经幢,也是好奇,尽管很是疲惫,还是走了过去一睹为快。却见墓前的墓碑上写着,石涛大和尚之墓。
04
初见墓碑上的题记,我很是惊奇,因为那墓碑太新了些,不可能是古迹,我以为是同名者。还好,一侧有相同样式的石碑记述了《石涛和尚墓修复记》,这才确认了就是那位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涛大和尚。
只这里也不是石涛真正墓地所在,大家只是知道他圆寂于康熙年间,葬在扬州城北蜀冈平山堂后却也是属实的。他的弟子,扬州八怪中的高翔,生前还曾年年来此祭扫。至于他的墓碑在清末、民国还曾有所记述,之后便消逝于历史的荒芜之中了,而这里修复他的墓地,更像是一种纪念。
我也是走累了,坐在墓旁的一块黄石上,点了一根烟。这时间里游人寂寥,更是少有人走到这样偏僻的角落里。如此正好留下一片空寂的时空,让我对这位明末清初中国画坛的巅峰人物,做一个短暂的陪伴。
中国画界有八大开江西、石溪开金陵、石涛开扬州的说法。而相对来讲有扬州八怪而存在的扬州画派更是能人备出,这其实都离不开他们与石涛间的师承关系。
石涛是明代皇室后裔,但不像八大山人那样还有着故国情怀,更不像黄宗羲、顾炎武那样有着反清复明的绮梦。他父王被杀,人头落地时他也不过三、四岁,基本上算是成长于新政权之中,是新政权的拥护者。
康熙南巡时,石涛曾两次接驾,第二次接驾时他更有幸被康熙大帝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而喜不自禁,向这位伟大的君主,献上了他精心准备的《河清海晏图》。但不知被帝王眷顾的这一眼,是福还是祸?总之过后他便怀着“欲向皇家问赏心”,进了京。
他在京师结交权贵,希望再能见君面圣,发光发热,但他与康熙也就只有那么一面之缘。之后三年的京师生活,最终被他称为乞食,“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
他不想再受权贵们的窝囊气了,买了只小船,离京南下,结果老天也与他作对,路上遇到大风,船翻了,所带的书籍字画尽沉水中,只侥幸捡了条性命,最终来到扬州。
经此一劫,石涛蓄发还俗、娶妻生子、卖画为生,只再不问功名。
05
石涛在他的那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曾说,“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当初读到这句时,我竟差点落下泪来,这是他与山川相识,将眼中的山川,化为胸中的山川,进而落到笔下的山川呈现给世人。他认为他是山川的代言,他与山川已相互脱胎,山川造就了他,他造就了山川。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石涛成就了他的诗文画作,我们成就了自己的文章。我们不也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吗?我们在写的游记,写的不也是自己与山川的“神遇”吗?而落到笔下的“迹化”,不也是我们与山川相互脱胎而出的吗?
你写下的可还是你看到的山川,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它一定是你胸中的山川,那里的山川,自有我在。
他反感京师“四王”所代表的正统画派一味的慕古,他说“古之须眉不能安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安入我之腹肠”。他主张借古开今,门户自立,他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
“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多么荡气回肠,不想竟出于三百年前之口。
06
还是那篇《苏东坡的突围》,余秋雨在其中说:
“(苏轼)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寂灭后的再生,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幸好,他还不年老……”
他是在说着东坡先生,但似也在定性着人生劫难与人生不朽的关联。面临人生劫难,或许多数人倒下了,沉沦了。但也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没有倒下,他们在劫难中脱胎换骨,发现了真正的自我,并从此走上了与前半生不一样的人生之路。
“人的一生有两个生日,一个是诞生日,另一个是真正理解自己的日子”。
我不知道这句是谁说的,但它却以相同的阅历印证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如果没有写下《赤壁三唱》的苏东坡,你会记住宋朝有个才子叫苏轼吗?如果没有劫难后的石涛,大师一样的存在,你还会在意他现给康熙大帝的那副《河清海晏图》吗?
很幸运,我们记住了劫难后的苏东坡和已不是和尚的石涛大和尚,他们剩下的人生,成就了我们文化的两座巅峰。而我们的文化之所以璀璨夺目,辉煌壮美,不就是因为它源远流长,群峰林立吗?
我在大明寺这里邂逅了苏东坡和石涛大和尚,或许伟大,原就是这般模样。
2020年8月18日星期二,写于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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