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八岁那年，他家为了维系小店的正常经营，便从外地引进了一台老虎机。老虎机是一种吃钱游戏机，需要吞入银角子才可以押分，然后它会根据电脑设置的默认程序运行。若有人碰上好的运气才有可能赢钱。当然赢钱的概率非常低，因为它的制造本身就是以盈利为手段。
那时候，我的娱乐生活基本围着它转，每天都站在老虎机面前看别人气宇轩昂或是捶胸顿足。
终于有一天，我也学会了打这种游戏。
我决定把抽屉里的零花钱拿出来做一笔买卖。
我的父母吝啬至极，他们从不给我零花钱。我的零花钱一般都是从走亲戚中来或是自己收罗点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贩子，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竟然在一夜之间输给了老虎机。
输钱后的那几天我的性情特别乖戾，我动不动爱发脾气，顶撞父母。
2、
很多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真的很想把他家的老虎机统统砸烂，然后把本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美丽的想法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我在翘首等待报仇的那天。
那天，他和家人跑到村头喝喜酒，忘了给大门上锁，我便爬进了他们家的院子。老虎机就放在院子的一间小屋里，小屋的围墙特别低矮，像我那样的小孩子只要稍微加一把劲就能溜达进去。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老虎机跟前，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它，在心里得意地说：“我要你赔我钱，那些我输给你的，那些我本可以赢的！”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抖了抖老虎机的身子。只可惜老虎机不吃我那套，它像是毫发未损的家伙嘲笑我说：“来啊，小屁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来就来，我还怕你这个木头不成！”我一会儿用双手推着它撞墙，一会儿用脚踹着它抽搐。哐当声、咯吱声不绝于耳，硬币落得满地都是，那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硬币，堪比得上白面馍馍。
我完全陷入了那场同机器作战的时光。我无比开心、激动，根本就不像一个普通的贼。
当我的热情膨胀到快要爆破时，我终于狠下决心把它重重的推倒在地上，再拧着它的尾骨尖左右来回地抖。
它这次真的遭了横祸，翻着白眼躺在地上，心脏“砰砰”地乱跳，像是快要跳出来。当然，我是不可能同情一个比我还残忍的家伙。我立马抄起身边的石头往它身上砸，一下、两下、三下......数着数着，我的手都抽筋，流出血来。
老虎机被我弄得面目全非，里面的硬币被我偷得精光。我像一只衔着鱼儿的野猫，欣喜若狂地跑出门外，心里暖洋洋的。
3、
那天傍晚，他们一家人踏着夕阳摇头晃脑的回来了，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家里遭了贼吧？
可他们终究看到躺在地上的老虎机，像一只残缺不整的碗，讨不来一份盛宴。
他的娘蹲在小店的门口嗷嗷大哭。
那是一个没读过一点书，光靠脚尖踹地走路的女人。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疯婆子。可她并不完全疯啊，她能烧一手好菜，能种几千斤饱满的谷子。只可惜她的男人患有慢性心功能不全和高血压病，每天靠吃些像卡托普利这样的药物活着。她的男人健壮时就会在村里承包水电，帮村里人做小工换点钱。
他三十多岁，也单靠脚尖踹地走路，他的裤脚总是烂兮兮的。幸好他会骑三轮车，然后去镇上打点货，每天从早到晚都守在小店里。他偶尔听听凤凰传奇的歌。要是来兴致了，他就会唱上一两句，声音还是挺不错的。只是他时常会把低音唱成高音。
他的弟弟二十多岁，口齿不是很伶俐，傻乎乎的。我每次跟他说话，他嘴角边的八字胡须总会笑得东倒西歪。他每天早出晚归去镇上做耳机，特别勤快。每个月末拿回一千来块钱，第一时间就会交给爹地保管，说是要帮哥哥和自己讨媳妇。
可后来他的爹地回他姥姥家了（死的委婉说法）。
那年秋天，我回老家调养身子，总能看到他弟弟指着他的鼻子结巴地厉害：“就是你害死了我们苦命的爹地。你开了二十多年的店，你一分钱都没交给爹地。爹地生病了，没钱，眼睁睁死了吧！我真想知道你的钱去了哪儿，是不是被镇上的女人给骗了？”
他便会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弟弟的鼻子骂：“哪里有女人，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把钱给了女人？”
“就是，就是......”弟弟哭了，手不停地摩擦着他爹地的遗像。
“你们吵什么吵啊？饭，还吃不吃了？”这时，他娘摇摇晃晃地端来两个菜，三碗饭。
那是我见过最多的场景，他们把碗里的肉夹来夹去，肉最后落在地上，他的娘就会捡起来吃。
4、
多年后，我收到爷爷的病危通知书，便回老家住了几晚。我也是看到他家的墙上贴满了黄色的对联（有人过世才会贴的一种对联），才敢断定他娘也回她姥姥家了。阿妈说他娘罹患子宫癌。
我返回城里的那天，本来是爸爸送我去村口搭车，但爸爸临时有事就托他帮帮忙。
那个下午，我坐在三轮车的后面，他的身子有些颠簸，可能比较吃力。我问他：“哥，你骑得动吗，要不要我下来？”
他转过头对着我笑了笑，说：“嘿，没事儿，俺还壮实着呢！”顿了顿，“你尽管放心坐稳喽。”
他踩得越来越快，温暖的阳光跟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我想，如果当年不是我砸坏了他家的老虎机，偷走了那些钱，也许他的生活不会变得这么凄凉，贫困。但余华在小说《平凡的世界》里说，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辛中，才使人成熟起来。
因为这桩不堪的往事，后来我更加体会到像他一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是有多么的不幸，艰辛。即便如此，但他们还是咬紧牙关，勇敢并且极其乐观地活了下来。而我却一直以来都没有那份直面现实生活的勇气。
我终于忍不住抱头哭了，哭得很大声，膀子一抖一抖的厉害。
他再次别过头问我：“嘿，你不要紧吧？”
我摇摇头，然后用手揩了揩眼睛说：“哥，我没事。”
他笑了笑：“你去城里喽，离开爸妈了，是怪舍不得的。”
又扭过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凤凰传奇的歌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
我的眼泪再次打湿了回城的行囊。
因为人越长大，越容易想起过往，从而会被眼前的景象深深的打动，也愈加明白，那些我们所历经的事，所遇到的人一定会教给我们这样一个道理：贫瘠的土壤里其实也可以开出灿烂的、美好的、善良的花朵，只要我们不放弃自己，还愿意时常反省自身，更会欣然接受来自生活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考验。
所以，纵使生活让我们满目疮痍，还是要笑的美丽至极吧。